没有纪念权利,谈何遗忘自由?
2014年6月18日(德国之声中文网)正如德国之声评论员冯海音 (Matthias von Hein)在评论"六四"纪念时引述的那样,乔治·奥威尔在小说《1984》里写道:"谁控制了历史,就控制了未来。谁控制了今天,谁就控制了历史。"中共政权正在实践着这句名言。这也是我要和德国之声北京特约记者法兰克· 泽林(Frank Sieren)讨论"六四"历史问题的原因。
作为对我的文章的回应,泽林先生发表了《以公平取代愤怒》。在这篇短短的文章中,他除了继续坚称"1989年是新中国历史的一次失足是不争的事实"之外,还对若干重大历史和现实问题作出了判断,例如:许多中国人想要忘记"六四"、消费比回忆对中国人更具有吸引力等等,留下了大量继续讨论的空间。
没有人可以逃避历史
一个德国作者说出"许多人想要忘记历史"这样的话,让我感到异常惊讶。我在德国访问过若干研究和处理历史问题的机构和个人,包括直属联邦议会的SED专制政权重估基金会(Bundesstiftung zur Aufarbeitung der SED Diktatur),回忆、责任与未来基金会(Stiftung Erinnerung, Verantwortung und Zukunft),负责起诉昂纳克(Erich Honecker)、克伦茨(Egon Krenz)等东德领导人的前柏林市总检察长Christoph Schaefgen,西塔斯档案馆(STASI-Archiv)负责人Roland Jahn,以及身边的普通德国人,等等。访问中被反复提及的一个词是Vergangenheitsbewältigung(反思历史),它让任何简单的逃避都变得不可能,也令人对德国人认真反思历史的态度肃然起敬。
中国人更熟悉的是从捷克流亡法国的作家米兰·昆德拉的名句:"人类与强权的斗争,就是记忆与遗忘的斗争。"他在小说中写下了在共产党专制下的捷克知识分子,与强制遗忘进行斗争的痛苦经历。从索尔仁尼琴到赫塔·米勒(Herta Müller),我们可以列出一长串为记忆而斗争的良知作家。
谎言来自于恐惧
我完全知道,在现实中国看不到这样的战斗场景。恰恰相反,你会看到很多人不愿意公开谈论"六四"和"文革",说我们应该放下包袱朝前看。即便对现实强烈不满,很多人也不愿意反抗,因为反抗是徒劳的,唯一的出路就是忍受和遗忘。了解历史的人应该知道,这种情况并非只出现在中国,前东德和其他社会主义国家也是一样。从剧作家、异议人士到捷克总统的哈维尔(Václav Havel)在《无权者的权力)(The Power of the Powerless)中将这样一个滑稽的画面定格在历史中:一个蔬菜店经理自愿地在商店橱窗上贴上标语:"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他真的热衷于全世界无产者大联合这件事吗?不,在令人绝望的专制社会,谎言给他带来安全感。
假如去"文革"期间的中国,和现在的北韩进行调查,想必大多数人都会表示自己生活很幸福。我们是否可以说,中国人和朝鲜人更喜欢专制,应该尊重他们"幸福的权利"?德国人对政府公开表达的不满,恐怕也比中国人多。我们是否可以说,中国的社会制度优于德国?
禁止的是纪念而不是遗忘
更何况,"许多中国人想要忘记'六四'"这种结论,根本不可能有任何调查数据的支持。中共宣传部门也会对这种判断嗤之以鼻。我不止一次参加中共宣传会议,了解每到"六四"纪念日,他们都异常紧张,认为稍有疏忽就可能导致舆论决堤。中共的舆论控制一点不弱于前苏联时代的东欧国家。
人们当然有选择遗忘的权利。可是,正如我在社交媒体上的长期签名"若批评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一样,权利是自由选择的结果。在一个没有纪念权利的国家,谈论遗忘的自由不仅奢侈,而且为虎作伥。在参与一个私宅纪念会都被拘捕、被判刑的政治环境中,"就像不能禁止人们纪念一样,也同样不能禁止人们遗忘"这种呼吁毫无现实根基,因此也就不像它想要显示的那样理性,而且很不人道。
作者:长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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