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自由是个缓慢的过程”
2012年10月10日德国之声:"德国书业和平奖"是一个声望极高的德国文化奖项。对您个人以及其他中国地下作家而言,获得这个奖项最重要的意义为何?
廖亦武:只能说这是一个机会,因为据说通过这个奖,书可以发行很多。我今年刚好出版了一本《子弹鸦片》,它是经历了这么多年,在西方正式出版的一本关于记忆的书。我相信通过这个奖的宣传,这个书会有很多很多人看到,对于我最重要的意义就在于此,这段历史会重新被人提起。
德国之声:为什么对1989年六四大屠杀的记忆在今日依旧如此重要?
廖亦武:今年发生了很多很怪异的事情。那些六四难属中,有一位今年因为绝望而上吊自杀,另外有一个在六四坐过很多年牢的人,叫李旺阳,他也就是"被上吊"。还有另外一些人的言论,比如德国的前总理施密特,他出来为六四这个大屠杀进行一种辩护。我觉得到了今天这么一个绝望的境地,这本书能出版是一种天意。
德国之声:"子弹鸦片"是个很奇特的名字。据我的理解,子弹意指共产党的独裁统治,而鸦片则代表着透过经济繁荣等方式所达成的麻醉效应。这样的执政方式还能维持多久?
廖亦武:如果我写的是毛泽东时代的事情,那么这本书名就应该改叫"子弹和耳光"。毛泽东就是用一种子弹枪杀了很多人,另外一部分就是用耳光来对付你。到了邓小平的时候,他就一方面用一种镇压,另一方面用一种麻醉品。这种麻醉品很有效,共产党政府还在继续的应用;这种麻醉品的效果已经在德国前总理的言论中显现出来了。一个90多岁的老人可能更加需要这种麻醉品,这种麻醉品使他可以在中国当作家了。中国这些作家们2009年到过法兰克福,那些人都是没有记忆的;施密特就是更进一步,他真的可以在中国当作家。
德国之声:德国哲学家赫尔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200年前曾说过:"故乡是你无需解释自己的地方"。对您而言,故乡是什么呢?
廖亦武:我爸爸是一个中国的古文教师。他从小教我读了很多古书,这种古书给我很多参照,比如说中国的《周易》,我用它占了一卦就走了出来。读中国的《史记》,我会和那些写历史的人有一个比较,觉得自己比较幸运。哪里有中国古代的书籍和传统,哪里就有我的故乡。而且在柏林有很多纳粹时期和前东德时期的遗迹,这些遗迹时时提醒这种历史的存在,特别是1989年的历史。那年,德国和中国都发生了非常大的巨变。
德国之声:您自称是中国的编年史作家,您的书籍记录了中国人民的声音。但现在您流亡海外,被迫切断了与中国民众的联系。您如何继续从事编年史的工作?
廖亦武:我在中国已经生活了53年,我的脑袋里积累了足够多的中国的故事。我还有大量的录音,还有大量的故事在我脑子里面。如果这样看的话,一直到我死都写不完中国。因为我已经在中国生活了大半辈子,我不是像六四跑出来的流亡者,那是一种青春期的流亡。比如说这本《子弹鸦片》,有一大半都是在这种途中写的。
德国之声:您在《为了一首歌和一百首歌》(中文版名《证词》)的前言中曾描写中国警方不断搜查您的住家,并且没收您的著作和书稿,您只能像一只老鼠般不停挖洞,将剩余的书稿小心翼翼的藏在隐秘的地点。您在德国发表的新书《子弹鸦片》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所写的吗?
廖亦武:几乎是这样,不过情况有所改变。我在90年代写《一百首歌》的时候,因为离1989年的屠杀还不远,监控也比较严密,那个时候手法比较原始,我也没有电脑。现在有互联网和电脑,我采访的这些人也逐渐被人们所遗忘,完全处在一个社会的边缘地位。相对来说,从这个方面只要做得比较秘密一点,做他们的访谈的部分还是比1990年代容易一些。
德国之声:您经常与德国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塔·穆勒(Herta Müller)一同参加活动。两位都对独裁者如何摧毁一个人有深刻的认知,是否因此更有亲切感?
廖亦武:我在国内就读赫塔·穆勒的作品。她最近的一篇就叫"安全局在行动",正在网络上流传。我当时觉得那是很荒谬的经历,她在书里也写了安全局是怎样监控她,怎样收买她最亲密的女友,最后让她彻底崩溃。这样的经验在中国应该算是很普通的经历,但是赫塔·穆勒的确是写得非常的好。我的经历和她的经历的确是可以做一个比较。
德国之声:您在9月初的柏林国际文学节做了开幕致词。您原本有意邀请第十七世大宝法王噶玛巴参加开幕式。在文学节这样的场合,这是一个很不寻常的想法。背后有什么特殊理由吗?
廖亦武:因为西藏在不断的自焚。而且自焚的频率非常之高,到现在已经有50多位。从来就没有一个民族以这么一个频率在自焚。后来我们就想到了达赖喇嘛的继承人噶玛巴,他是个音乐家,他的音乐叙述了藏传佛教的传统-转世和轮回。如果他出现在国际的舞台上,自焚会越来越减少。因为他们看到了这么一个帅气、美好的形象,而且那么年轻,这个人将来会带领600多万人的西藏走出目前的困境。
德国之声:大部分我认识的中国作家都是一头长发或蓄须,但您正好相反。这其中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廖亦武:因为我坐过牢,大多数作家没有坐过牢。坐过牢的囚犯的标志就是光头。我剃了那么多年的光头就已经习惯了,再加上年龄的增大头发也保不住,这样也是一个很好的卫生习惯,洗脸的时候连头发也一起洗了。
德国之声:在监狱中,囚犯不止会被剃光头发,甚至遭到折磨虐待。您曾经多次试图自杀。您在新书中引述了一句教您吹洞箫的老师所说的话:"内心有监狱,就永远得不到自由"。现在您觉得自己自由了吗?
廖亦武:现在我只能说,这个事情是要慢慢来。你只有写出了这一切,记录下了这一切,然后在为他人争取自由的时候,你自己才会自由。
采访记者:冯海音 文字整理:张筠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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