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觀察:支聯會解散,歷史記憶再遭屠戮
2021年10月2日(德國之聲中文網)2021年9月25日,是香港抗爭史、中國民運史和人類文明史上又一個恥辱的日子。這一天,香港支聯會——全稱「香港市民支援愛國民主運動聯合會」——宣佈解散。
1989年5月21日,北京戒嚴的第二天,香港百萬市民在狂風暴雨中走上街頭,抗議中共武力鎮壓六四民主運動。雨過天晴,香港支聯會在遊行隊伍中宣佈成立。
1989年6月,在六四鎮壓的血腥氣息中,支聯會啟動了「黃雀行動」,秘密營救遭中國政府通緝的政治異議分子,協助他們偷渡逃離中國,前往西方國家,可謂肝膽相照,義薄雲天。
此後連續三十年,支聯會每年都組織維園六四燭光集會,呼籲平反六四民運,建設民主中國。參加人數少則三五萬,多則十幾萬,創下了人類抗爭運動的奇跡。
我曾經多次描述在晚會現場受到的震撼。它讓我意識到,經過多年的沉默,有種聲音已經從中國人的身體裡失蹤了。我們必須穿越荒謬現實,克制已然內化的恐懼,進入應然歷史,才能找回屬於自己的記憶。
拯救歷史記憶的「黃雀行動」
在解散前最後一個六四紀念日,支聯會副主席何俊仁接受媒體採訪時說,「支聯會的責任就是叫人記住這段歷史。」保存歷史記憶,是支聯會勇敢擔當的重要使命。
2012年,支聯會籌建了六四紀念館,收集、保存、整理有關八九民運和六四屠殺的文物、書籍和報章,並借由舉辦展覽的方式幫助參觀者瞭解歷史,保留真相和記憶。
中共某些領導人非常無知愚昧,很多人對它的印象就是一連串的政治笑話。但是,作為一個統治集團,中共對人類歷史的扭曲、人類記憶的構建是有深入的瞭解和豐富的實踐經驗的。
去年,中國外交部發言人提出「留下正確的人類集體記憶」的概念。「集體記憶」這個詞來自法國社會學家莫裡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他在涂爾干所提出的「集體意識」 的基礎上,創建了「集體記憶」 (Collective memory ) 這一概念,用來研究人們的想法在社會中被整合的過程。在他之後,大量學者研究了歷史記憶和歷史理性,其中包括德國學者耶爾恩• 呂森(Jörn Rüsen)。他對大屠殺進行了長期研究,認為記憶可以延續歷史,也可以中斷歷史。
有學者討論「記憶的暴力」指出,遺忘,謊言和沉默的背後是暴力。身體的暴力和記憶的暴力在極權政治中往往是同時進行的。這對我們理解中共建構歷史記憶非常重要。天安門的坦克屠殺的是抗議者的身體,也是全體中國人的記憶。
支聯會最後的悲壯抗爭
1996 年的維園六四燭光集會,演講台上懸掛巨大橫幅:「跨越九七」。眾人舉起燭光,肅穆站立,時任支聯會主席司徒華先生逐字逐句宣讀悼詞:
「八九民運當中的死難同胞們,還有391 日,我們這片土地就會回歸成為中國的一部分。曾經屠殺你們的軍隊,就會在這裡耀武揚威;曾經將你們輾成肉醬的坦克車,就會在這里橫衝直撞;曾經在你們身體射出彈孔的機關槍,就會在這裡對准我們的胸膛。我們只願意告訴你們,面對這嚴峻考驗,我們已經做好一切準備,沒有恐懼,十分平靜……」
2020年,《國安法》在香港實施,悼念六四的燭光集會被定性為非法集結。隨後,六四紀念館被迫關閉。支聯會啟動眾籌,尋求永久空間保存歷史記憶,建立六四記憶‧人權博物館。我很榮幸地接受邀請,擔任六四記憶‧人權博物館總策展人,和一群優秀的同道一起,籌劃和建立這間博物館。
六四記憶‧人權博物館所做的工作,就是通過主動參與記憶構建的過程,對抗中共對公眾記憶的操縱和屠殺。
2021年9月28日,六四記憶‧人權博物館網站被香港當局封鎖,在香港境內無法訪問。我們回應媒體查詢時指出,這是刪除歷史記憶的可恥行為。我們相信通過所有抵制極權抗爭的努力,歷史記憶將會世代相傳,永在人心。
回到1989年5月21日的香港,遊行隊伍中有人高舉著當日出版的香港《文匯報》,其當日社論只寫著「痛心疾首」四個黑色大字,成為譴責中共暴行的一個標誌性媒體事件。32年後,《文匯報》對支聯會深文羅織,一再指控支聯會涉嫌違反國安法,書寫了屠殺歷史記憶的又一種「痛心疾首」!
當日誕生的支聯會,直到解散的最後一刻,依然「沒有恐懼,十分平靜」。為了保護中國民運組織及個人,以及其他公民社會組織、智庫、基金等,支聯會留守常委拒絕警方無理索取資料的要求,寧可入獄受難,悲壯地向歷史謝幕。
長平是中國資深媒體人、時事評論作家,六四記憶‧人權博物館總策展人,現居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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