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觀察：從「屁民」到「韭菜」

（德國之聲中文網）今天，如果要選一種蔬菜作為中國國菜的話，那麼它一定是韭菜。不僅僅因為它"自古以來就屬於中國"--中國人種韭菜已經有三千餘年歷史，在《詩經》中就有"獻羔祭韭"的詩句；也不僅僅因為它至今仍然是中國人餐桌上的常客--最近一輪通貨膨脹中，暴漲中的韭菜價格成為一個象徵性的指標；而且因為越來越多的中國人發現，原來韭菜一直在默默代言著自己的命運--準確地說，普通民眾的政治身份。

"又要割韭菜了！"這是指中國財政部發表通知，要求做好"地方政府專項債券"發行工作，盯上老百姓口袋裡不多的余錢。"韭菜不夠割了！"這是指中國政府計劃生育政策大轉彎，從不準生二胎變成了鼓勵甚至強制生二胎，因為"人口紅利"快要沒了。"韭州（九州）拿掉一大筆（錢）成了非洲"，這是網民不滿習近平未經過任何民意機制，就大手一揮拿出600億美元援助非洲。中國專家指責窮人效仿富人養孩子，民眾明白了：韭菜就不要指望長成參天大樹了，既不需要太多陽光，也不可以佔據太好的地盤，或者花費太多的資源，隨便一個陰暗潮濕的地裡，澆點大糞它就能蓬勃生長。

韭菜的生長特性，民間稱之為"賤"--第一它耐寒且喜歡在陰濕的環境生長，第二它具有宿根性，不容易死，割了還長，割了還長，一茬又一茬，茬茬溫順。作為底層民眾的自況，它最早出現的股市，指底層股民買股票常被套牢，無法脫身，坐等莊家收割。股民進一批被套一批，買一次被套一次，但仍然源源不斷地湧來，就像韭菜一樣。

"月兒彎彎照韭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多機構在挖坑，幾多散戶在割肉？"網民們發現，股民的遭遇難道不就是自己的政治處境嗎？幾十年來，一再挖坑的不超過50個權貴家族，十幾億民眾卻被反復割肉。

從"人民"到"屁民"

這是一個最新的覺悟。幾千年來，普通民眾的政治身份都很低賤，他們的名字叫：黎民、庶民、臣民、草民、賤民、刁民、暴民……直到"新中國"自稱"人民共和國"，最高領袖高呼"人民萬歲"，他們發現"人民"成了自己的新名字，而且無處不在，無限風光，人民儼然當家作主了。

人民政府搞大躍進餓死了數千萬人民，人民政府發動運動斗死了數百萬人民，人民軍隊和人民警察槍殺了最勇敢最優秀的人民，人民日報幾十年如一日地謊言連篇……儘管如此，人民仍然確認身份，面對血腥的暴力屠殺時，高呼的口號還是："人民軍隊人民愛，人民軍隊愛人民！"

所幸網路還沒有被命名為"人民網路"，它讓民眾有機會檢視自己的真實身份。2008年10月的一天，時任深圳海事局書記的林嘉祥，涉嫌猥褻11歲女童，並現場言語攻擊圍觀民眾："我級別和你們市長一樣高，你們算個屁！"一語驚醒夢中人，原來咱們是屁民！

此後"屁民"一詞竄紅網路，成了老百姓的代名詞。跟"草民"相比，"算個屁"更準確地代表了權貴對民眾的態度：充滿鄙視，可以無視，而且無懼敵視--連臣民、草民都不如，做刁民、暴民都不配。

還有人覺得連"屁民"都高抬自己了。屁還有個響動和怨氣，他們連這些都沒有，只有極度的悲觀、萎靡和犬儒，自稱為"屌絲"。

與此同時，他們用"趙國人"稱呼權貴。這個段子來自魯迅的小說《阿Q正傳》。底層失業人士阿Q以為自己姓趙，被村中權勢家庭趙太老爺刮了一個嘴巴："你怎麼會姓趙？--你哪裡配姓趙！"總有一些底層"屁民"和"屌絲"，吃地溝油的命，操中南海的心，甚至當起"自干五"來辱罵為民請命的人權律師和異議人士。"你也配姓趙？"是一個當頭一棒的提醒。

"對韭當割"的那個代價

"屁民"和"屌絲"含有憤怒和反抗，但是更多是消極的自嘲，甚至對政治的逃避。直到有一天，跟著官媒高喊"別讓李嘉誠跑了"的民眾發現，真正跑不掉的是自己。無論是貿易戰帶來的經濟困窘，還是毒奶粉假疫苗對孩子的傷害，你都逃無可逃，必須忍受。

古代中國的庶民，上學不用背誦封建主義核心價值觀，結婚後想生幾個孩子生幾個孩子。如果你讀了點書，可以考狀元許身報國，也可以隱居起來悠然見南山，所謂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己身。1949年之後的新政權，通過精耕細作的社會管理，斷了世外桃源的路--如果有那麼一個拒絕參與革命運動的地方，那一定是嚴重的政治事件。人人都是領袖隨時可用的革命群眾，"屁民"可能連屁都不如--想跑跑不掉，"屌絲"可能連屌毛都當不了--想藏藏不了。

這個道理，人民花了七十年時間才想明白。不久前，一個段子在中國社群網站流傳：晚上吃飯時，一個半生不熟的朋友跟我說，美國太不是東西了，跟我們打貿易戰。"我們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打贏貿易戰"。我心想，你也不照鏡子看看自己，你是那個"我們"嗎？其實你就是那個"代價"。

不惜一切代價抗美援朝，不惜一切代價大煉鋼鐵，不惜一切代價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不惜一切代價鎮壓六四運動，不惜一切代價打贏中美貿易戰，不惜一切代價援助非洲……你以為那個代價是什麼呢？正如一首《天朝屁民歌》唱道："維穩的費，屁民的稅。花你的錢，判你的罪"。

從"人民"到"屁民"，再從"屁民"到"韭菜"，從"不配姓趙"到"你就是那個代價"，這是民眾以幾代人的慘痛經歷換來的權利覺醒。儘管如此，民眾依舊"十有八韭"，當權者依舊"對韭當割"，社會依舊"長治韭安"。

長平是中國資深媒體人、時事評論作家，現居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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