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記淚別《立場新聞》《眾新聞》:記者身份不死
2022年1月7日(德國之聲中文網)踏入2022年,香港網路媒體《眾新聞》渡過了5歲生日,卻同時迎來結束的一天。 1月3日跟平日不太一樣,它的首頁不止有新聞報導,還有許多《眾新聞》記者的感言文章。這次執筆不是寫別人的故事,而是自己內心的五味雜陳,以及回顧可能就此劃上句號的採訪生涯。
27歲的記者阿王(化名)回想那天,所有同事都忙得不可開交,趕著在最後一天讓手上的報導面世。 「每個人都很努力的瘋狂寫稿,我把拖了大半個月的稿子在一天內完成,連剪片用的伺服器都差點垮掉了。」阿王接受德國之聲訪問時苦笑說:「那可謂是『笑喪』,起碼我們人沒出事,還有機會跟讀者和同事說再見,其實已是很幸福的事。」
觸發《眾新聞》停運的最後一根稻草,是香港警方在12月29日大舉搜捕另一知名網媒《立場新聞》。前任總編鐘沛權及時任總編林紹桐被控告「串謀發布煽動刊物罪」,當局指《立場新聞》透過刊登多篇文章,意圖引起對香港政府和司法的憎恨、香港居民間不滿等。
4名前董事被捕扣查後獲准保釋,包括歌手何韻詩、前議員吳靄儀以及方敏生、周達智。正因國安法案件被關柙候審的前《蘋果日報》副社長陳沛敏——鐘沛權的妻子,亦涉嫌因撰文而在獄中再被捕。擁有過百萬讀者的《立場新聞》同日公佈停運並刪除所有平台上的內容。此外,創辦人蔡東豪現也正被警方通緝。
短短數天後,《眾新聞》宣佈1月4日起停運,及後停止更新平台及遣散員工。決定來得突然,但也經過全體員工的反覆思量。阿王說:「過程中最大掙扎是,我很想做記者,但不可能因此把主管和同事置於坐牢的風險之中,這是我們最大的感受。」
《立場新聞》高層被捕當天,港警派出超過二百警力搜查其新聞辦公室。當天清晨,身兼香港記者協會主席的時任《立場新聞》副採訪主任陳朗昇,同遭警員上門搜查。他接受德國之聲訪問時如此形容:「那是非常傷感的一天,我失去了我的同事、工作以及記者的身份。」《立場新聞》兩名被起訴的前總編輯都被法庭拒絕保釋,須即時關柙候審,許多旁聽的《立場新聞》記者在庭上相擁落淚。對他們來說這是一次重大創傷,但不少人為免影響案件和同事安危,不願多談。陳朗昇表示:「《立場新聞》及《眾新聞》接連消失是個警號,令人擔憂獨立的媒體在香港已無處容身。」
煽動刊物罪影響深遠
局勢發展引起的疑慮,也不限於異議媒體。在親建制媒體當了記者8年的阿喬(化名)說,煽動罪的定義「寬過紅海」,媒體很容易墮進法網。他向德國之聲表示:「以往關乎中國的報導會審查得很嚴,但在國安法實施後,香港紀律部隊和保安局等部門手執很大權力,尤其是涉及他們的負面消息會被上司按住不刊登。我不會說完全出不了,但難度大大提高,甚至會成為審查的藉口。」他預計調查報導會愈來愈少,特別是中文媒體會更加謹慎。
由《蘋果日報》、《立場新聞》到《眾新聞》,僅僅半年,香港三家最大的批判性新聞機構關閉。牽涉的罪名包括國安法下的「串謀勾結外國或境外勢力危害國家安全罪」,以及英殖時代的古老罪行「串謀發布煽動刊物罪」,後者本已停用幾十年,直至去年港府才開始重用。值得留意的是,雖然後者並非國安法罪行,但由於涉及「危害國安」的元素,保釋門檻與前者看齊,意味一旦被控很大機會須要還柙。
阿喬說仍未消化到一系列的衝擊,無力感和沮喪籠罩著新聞界。他慨嘆:「看著許多比你有能力、更厲害的同業失業,但已幾乎沒有可以容納他們的媒體了」。他認為雖然審查一直存在,但過往即使媒體所屬的光譜不同,記者之間的良性競爭促進了整個新聞業百花齊放。 「縱使是別人的獨家新聞,有其他同業一起跟進、質問官員,所帶來的回響都會大些。但現在少了競爭性,報導空間嚴重收窄,想做的事做不到,開始會想為何還要忍受低薪當記者?」
阿王入行只有5年,但這已不是他第一次經歷新聞機構「大地震」。 2020年底有線電視大舉裁員並裁走偵查報導組,被質疑是要削弱異議聲音,引發編採人員集體辭職以示抗議,當時阿王都是辭職的一員。經過一年,他再度失業,但感受卻非常不一樣。 「離開有線電視時我有不捨但完全沒哭過,但這次知道停運決定後,我哭了很久很久。」阿王說:「上次我覺得還有路走下去,市場上還有其他自由的媒體。但這次是第一次有那麼疼的感受,因為我知道《眾新聞》完了,就很大機會要跟記者身份說再見。」
「記者身份不死」
《眾新聞》由一批香港資深新聞工作者一起創辦,以眾籌和訂閱費作為資金來源。而《立場新聞》成立於2014年12月,當時正值「雨傘運動」剛剛落幕之際。兩者都以非牟利新聞媒體自居,2019年反修例運動爆發後,讀者群和影響力與日俱增,曾奪得香港和亞洲區內多個新聞獎項。去年起,他們接收了不少離開香港電台、有線新聞和蘋果日報的記者,製作越見規模。
阿王笑稱同事之間稱《眾新聞》為「傳媒難民營」,保留了業內的火種以及消失中的香港。但在《立場新聞》和《眾新聞》告別後,至今已有最少6家中小型網媒在寒蟬效應下停辦。傳統大報《明報》也首次在觀點版加上編注,聲明其刊登的時事文章若提出批評,旨在促使矯正政策錯誤,「絕無意圖煽動他人對政府或其他社群產生憎恨、不滿或敵意」。
記協主席陳朗昇認為:「所有在香港的人都明白發生什麼事,若非為了員工的安全,媒體都不會走到關閉這一步。我不會評論政府的說法,但相信許多人都看得清事實,我仍希望當局理解多元獨立的聲音對香港至關重要。」
阿王和許多香港記者一樣,覺得前路灰暗,但他還未完全放棄繼續當記者的念頭。 「我不信那種『XX已死』的說法,即使你覺得它這一刻死了,但我們盛載著這精神的人未死,它自然就不會死。」他預料不少同業會隱姓埋名、以地下化的方式繼續做記錄工作。 「即便最敏感的題材不能寫,但只要在一則新聞上為讀者多挖一點資訊,都已經有賺了。」
「大家都知道風險來得很真實,所以更加要用聰明的方法堅守真相。我們永遠不知道何時走到漆黑隧道的盡頭,但我們必須繼續相信。」而他自己會考慮回到其他主流媒體工作,哪怕空間很可能大不如前,但他認為此時此刻仍選擇留下來的人,視新聞工作為一種信仰。 「記者只是一個頭銜,無論是否留在行內,只要堅持說真話,記者這個身份就不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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