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於柏林世界文化之家舉行記者會
2010年9月16日
四川多傑士,廖亦武是四川詩人、作家群體中的一位。他在人群中是耀目的,不僅因為他的標誌性"光頭"形象,還因為那些沉積在他骨子裡的人和事,化成了淪桑而不失銳利的氣質。發布會上,他眼神堅定,語氣平靜。
我要再回到故鄉,那裡有我寫作的土壤
記者提問:"你現在成功出國了,然後是否還選擇回國?"
廖亦武回答:"我到一個自由的世界爭取了很多年,在人的一生當中,十幾年已經不算很短的時間。我一步步堅持到現在,如果這次中國當局還不讓我出來的話,我還會再進行申請第十六次、第十七次……,我是一個作家,而且是固執的作家,我終於來到了德國國,就像做夢一樣,我也希望能夠自由的回去、順利地回到中國,既然我爭取出國進行了十幾年,公眾通過這個事件瞭解到我這個人,我也希望以同樣的方式回到地方,回到故鄉,因為那個地方,有我寫作的土壤。我是一個內心自由的人,我的內心如果沒有自由的話,在那樣的國家是無法寫出那樣的作品,我不在乎別人現在的猜測和看法。"
想吹蕭吹,想吟詩吟
廖亦武繫獄之間,結識一位老和尚司馬並師從他學會吹簫,出獄後,他一度以在成都輾轉娛樂場所以吹簫為生。
記者問道:"此次來德國,於文學交流活動這外,聽說你會想走向街頭,去做一些行為藝術品,包括吹簫和去向人們推介你的唱片等。"
廖亦武說:"我過去在中國有吹蕭賣藝的經歷,這種經歷是為了生活,不是一種行為藝術,這次我來德國,柏林文學節的主席先生和一些出版社安排了文學交流活動,在很多地方有作品朗讀活動。在柏林這個地方,和中國有一個點上的契合,那就是一九八九年,中國'六四事件'發生那一年,柏林牆也倒塌了。在中國和德國都有一些藝術家和街頭藝人,他們會和我也有一些相同的經歷,我這次想觀察他們的生活,同行的翻譯已經告訴我,柏林在這方面有很多值得交流的地方。我的狀態還沒有完全調整好,我想在調整過來之後,我想我會走到街頭,去瞭解這裡的人,儘管我不懂外語,但通過眼神、表情去和他們交流、去瞭解他們,憑著一個作家的直覺。"
一九八九年是個轉折點
四川詩人流沙河曾評價廖亦武:年輕時,把潛意識裡的碎片打撈出來,拼湊成長長短短的句子,後來哀民生之多艱,開始底層寫作,關注底層人物的命運,這其中的轉折點在哪裡?
"一九八九年,對我個人是個轉折點,在歷史和文學上面都是一個分界線。當然我所說的這個分界是以一九四九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為起點,歷史巧合,柏林牆倒塌也是在一九八九年,因為我生活在另外一個生活環境裡面,我在這一年生活也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在一九八九年之前,我幾乎不瞭解我書中所寫的人物的生活,這之後,這些人的生活變成了我自己的生活,我從八九之後坐牢再到賣藝生存,都是和我書中人物們在一起,我和他們的處境也差不多,所以我是在中國作家中寫中國底層故事最多的。"
作家是不需要自我審查的
有記者問起中國作為社會主義國家在近些年開放之後,思想是不是也會相對開放起來,言論自由狀況是不是會有所改善。廖亦武回答說:"目前中國社會是沒有標籤的,不叫資本主義,說社會主義也比較勉強,我不是政治家,是一個作家,我沒有辦法給你一個準確的定義,我所感受的是比較混亂,人人都沒有安全感,一方面是官方,另外一方面是民間的很多東西很活躍,言論自由的問題首先是自己個人的自由,現在也有推特,和網路,在網上很多人也發表很自由的言論,作家是不需要自我審查,如果沒有自我審查的話,無論在哪種情況下都可以發出自己的聲音,包括中國廣大的老百姓,非常膽小怕事,但中國的老百姓在喝了酒之後,在他的酒桌上還是敢於言論自由的,相對於毛澤東時代,我們在酒桌上的自由還是有的。"
我與中國當局是審美差異
不出意料,有記者問廖亦武,在這之前,十幾次申請出國被拒,這次被放行,中國當局有沒有對他設限、規定話題和底線、和規定什麼時候回國?
廖亦武平靜地回答說:"首先我不是一個政治人物,我和他們沒有政見的差別,只有審美差別;我覺得美的他們覺得醜,我覺得醜的,他們反而覺得很美,比如大集體的東西,我覺得這是根本的審美方面的差別,在限制方面;
至於中國當局的限制,在我這兒是沒有的,要麼我也不會爭取了這十幾年,這次成功不是偶然的,應該是十幾年的積累,如果我懂得你們所說的這些底線和控制的尺度,我在以前就不會一次次的碰壁,我是一個很愚蠢的人,我選擇堅我自己的底線和一次次嘗試。"
中國大量作家屈從於意識形態和市場
香港《開放》雜誌社金鐘先生曾稱廖亦武是"中國最有希望的作家"、老右派詩人流沙河評價他時說:廖亦武是中國文學的一線生機。
發布會上,有記者就他的底層寫作問題舊話重提,問他是不是還在繼續進行底層寫作,和如何規避中國政府設定的敏感紅線?
廖亦武回答:"其實你說的這個問題,對於我來說是一個比較老的問題,我已經在寫這個體裁和底層故事300多個,現在還在持續不停的寫這個題材,別人或許會覺得我書中的這些人物很敏感,在我這裡,他們沒什麼敏感或不敏感,只是有在中國國內是否能發表的問題;但作家不能自我審查。我遺憾的是目前在國內有大量的作家在進行自我審查,因為他們要在市場上出版,他們要篡改原來寫成的文章很多,屈從於意識形態和市場,他們要做出選擇,中國大部分作家是在自我審查中產生的。"
"我先後在大陸出過三本書,每一部都禁掉,正規的渠道禁掉的同時,但是盜版非常流行,很多讀者從盜版渠道讀到我的書,雖然不能為我帶來經濟利益,我也很高興。我的書在香港、台灣和海外的華人世界中傳播,包括當時在台灣出了繁體中文版,台灣與大陸相比,文化傳承沒有斷裂,還有像侯孝賢《悲情城市》和賴聲川話劇的生存空間。"
德國對我有很重要的意義
一個禁書作家如何在中國生存也成了記者關注的焦點之一,有記者問到他在中國如何生存?他這次來德國之前的經歷和他對德國的感受等?
他說:"我的書大約在十多年前被禁掉之後,我的生活靠在海外中文網站經營我的中文作品連載,還一些中文出版的版稅; 自從美國把我的書翻譯了成英文之後,我的經濟情況明顯比以前好了很多。至少我的經歷,應該是中國的網路上和民間社會知道的人比較多,在法蘭克福書展被阻止之前,我也經歷了很多次不能出國訪問,都是在中國網路上流傳很廣,在這之前我還聘請律師打護照的官司,但這一切都沒有結果,從法蘭克福到科隆文學節,特別是這次柏林文學節,德國的機構一直在不斷努力,還通過獨立中文筆會的廖天琪,不斷把美好的訊息傳遞給我。對於我的個人生活來說,德國對我的意義:一個是一九八九年,這一年,也對中國的歷史和文化,有重大的意義,因為德國柏林牆的倒塌,也是一個分界線,對處在專制的中國有重大的意義;第二個是出國的過程,讓我有機會認識到柏林牆倒塌之後的德國。"
底層故事不能淹沒在經濟騰飛的表象中
廖亦武承認自己是中國作家中寫底層生活最多的人,不在中國生活的人很難理解,去寫底層生活為什麼會有風險?當記者問他:中國共產黨為什麼那麼害怕他採訪底層故事?
廖亦武再次強調:"我和政權的區別是審美的區別,中國在以前底層人構成了社會主體。可現在我寫底層故事,是因為底層的故事沒人聽,構成社會主體的不是他們,現在和以前不同,現在社會關注的是經濟騰飛,經濟在飛速發展,遍地是高樓大廈,這些高樓大廈真的那麼穩固嗎?我坐飛機到柏林竟然沒有發現高樓大廈,都在六層以下。柏林給我的感覺,好像二三十年前的成都,成都是我故鄉的城市,二三十年前沒有高樓大廈,是一個老城市的模樣,販夫走卒,引車賣漿。我剛到柏林就看見了我的故鄉二三十年前的影子,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不得不承認中國的經濟的確是騰飛了,也在思考是不是柏林真的是沒有什麼太大的發展嗎?我在想照這樣發展下去,再過一些年,我的故鄉成都,可能很多有健康要求的人不能再待下去了。我要挖掘這些有可能逝去和掩埋在高樓大廈中的人和事,不能讓他們淹沒在表象裡。"
中國政府給予廖亦武來去自由是展示自信的表現
柏林國際文學季(Berlin International Literature Festival,ILB)主辦人施賴伯(Ulrich Schreiber)15日在發布會的最後說:"我很高興廖亦武能順利來到德國參加柏林文化節,但我對中國的決策的過程不甚瞭解,當然中國政府也不會告訴我,我們沒有受到任何來自中國政府的壓力,柏林文學節歷來都是邀請各種思想的人,來體現文學節的多樣性,我們這次希望廖亦武不但能順利出來,也能順利回去,這是中國政府展示自信的一個開端。」
這位第一次走出國門的中國作家,鋪展在他眼前的是,外界對他身處中國專制環境的生存狀況的好奇與不解,他是講述者也是見證者,他在講述別人的故事時,也把自己變成了中國故事中的一個主人公。他對國門之外的世界,對那些對人性有相近感受的作家、藝術家有著強烈交流的渴望 ,他是廖亦武,他是一位作家,帶著中國最真實的故事,德國之聲將繼續關注和報導廖亦武在德國的交流活動。
作者:吳雨
責編: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