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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戌神话:“局内人”建构的戊戌叙事体系 | 宋雪

​宋雪 文史哲杂志
2024-09-09
摘  要与政治斗争的胜利者通常掌握著史话语权不同的是,戊戌维新的历史叙述主要由以梁启超为代表的变法失败者一方建立。政变发生以后,新政事业迅速凋零,面对英国、日本方面对维新运动败于过激的批评,以及出于争取海外华侨支持的政治需要,流亡中的梁启超以“局内人”身份,借助《戊戌政变记》的论述和报刊舆论的力量,对变法做了最初的总结,建构起维新视角下的戊戌叙事体系,虽非信史,却成为后世史学论述的蓝本。通过报刊、档案、日记、年谱、回忆录等材料,返回历史现场,考索《戊戌政变记》的编写背景、成书经过、社会传播与阅读接受,进而探讨以梁启超为代表的维新派在流亡期间的政治立场、思想脉络与现实诉求,从中梳理戊戌维新历史叙述的建构历程,可展现戊戌神话背后的时代细节与文化图景。

作  者 | 宋雪, 山东大学文学院副研究员

原  载 |《文史哲》2023年第5期,第37-48页原  题 | 戊戌维新叙述的建立:《戊戌政变记》的成书、传播与接受扩展阅读陈卫平 |“五四”:在多元阐释中重建知识叙事

引言

1898年6月11日,光绪帝颁布明定国是上谕,决意变法,然而仅仅103天之后,政变迅速撕裂了维新运动所架构的宏伟蓝图。慈禧重新听政,新政悉皆取消,光绪被囚瀛台,维新士人或就戮,或远戍,或罢官,或流亡,清廷谕令通缉犯党,查禁报刊,恢复旧制,试图回到传统帝制的轨道上。不过,与历来“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政治斗争的胜利者掌握话语权不同的是,戊戌维新的历史叙述主要由失败者一方建立。流亡海外的康梁,借助报刊舆论的鼓吹,重述变法故事,缔造出近代史上的戊戌神话。

政变后,康有为不断申说“我历尽艰难辛苦,变维新之大政,拼万死舍一身出来,皆为保全中国四万万之人民之众起见”的经历,以“奉诏求救”的姿态,求助于英国、日本和海外华侨,并以此建立起“戊戌变法之魁”视角下的叙述框架。不过,由于王照的揭发,康氏衣带诏“作伪之真相尽为日人所知”,各处之保皇运动,亦未取得理想成绩。戊戌岁暮,旅居日本的康有为将自身经历写成《我史》一书,但脱稿后即出游欧美,正式刊行迟至半个多世纪以后。康有为身为维新领袖,其发起公车上书、倡立学会、上书进呈等都是维新运动中最为重要的事件,但在变法落幕后,整个维新叙述体系的建构主要由其弟子梁启超完成。

与康有为相比,梁启超在维新运动前后的经历更具传奇色彩。前者于1895年中进士,以工部候补主事的身份奔走政治,尚引起时人侧目;而梁启超科举会试不售,1898年夏以举人身份获光绪召见,“仅赐六品顶戴”,“仍以报馆主笔为本位”。维新期间,梁启超以主《时务报》撰述、主讲湖南时务学堂名著于时;戊戌春入京后,为康南海的政治主张赞画奔走,虽非政坛人物,亦由宣传之力而声名鹊起。政变后,“康西游而梁东渡,梁氏历主《清》《新》两报”,以一支健笔,“掊诋满洲执政者不留丝毫余地”,并以局内人身份撰成《戊戌政变记》一书,建构起维新视角下的戊戌史。作为政治上的边缘人物,梁氏并未在实质上参预政事;然而,借助报刊的力量,时年26岁的梁启超成为当之无愧的“舆论之骄子”。虽然“梁于康氏亦步亦趋”,“著文率皆引申其师之说”,但将戊戌这一“政治上彻底失败之运动”著为“二十世纪新中国史开宗明义第一章”,实有赖于梁启超。

《戊戌政变记》1898年12月起先后在《东亚时论》和《清议报》连载,1899年5月出版单行本,此时距离政变发生仅有数月,在坊间舆论纷纭之时,梁启超以局内人身份对变法做了最初的总结,也奠定了以康南海为首脑和主线的戊戌叙事框架。不过,“此记先生作于情感愤激之时,所言不尽实录”,出于“感情作用所支配”和政治宣传的目的,“将真迹放大”,“言之过当”,并非一部信史。然而,正是这样一部作者“不在廷臣之列,亦不在司官之列”,行文“实多巧为附会”“毁誉任情”的作品,问世后迅速完成了经典化,成为“叙说戊戌变法史的一个母本”。考察维新视角下戊戌叙事体系的建立,《戊戌政变记》的成书发行和阅读接受,均值得关注。

一、 旅日生活与《戊戌政变记》的成书

“八月政变,六君子为国流血,南海以英人仗义出险,余遂乘日本大岛兵舰而东。”梁启超《三十自述》记政变出亡仅寥寥数字,而在看似平常的字面之外,其实有压在纸背的惊险经历和复杂心情。

八月初六(9月21日)早朝,慈禧宣告训政,“十时即有围南海馆之事”。当时梁启超正在浏阳会馆谭嗣同处,消息传来,梁氏“电上海孺博告变”,并偕谭嗣同访李提摩太“商讨办法保护皇帝”,决定“梁启超去见日本公使”。梁启超赴日本使馆访代理公使林权助,留宿日本使馆。次日,梁氏断发易服,在日本领事郑永昌的陪同下乘火车前往天津,在日本领事馆逗留数日,拟乘9月27日自天津港启程的玄海丸赴日。25日晚,梁启超在郑永昌等人的陪同下乘船出海,途中被北洋大臣汽船追上,双方发生争执。26日晨抵塘沽,梁氏登上大岛号。随后,王照亦以政治避难者身份登上大岛舰。由于“在清国水域内无法将二人转移到商船上”,乘坐玄海丸的计划不得不改变。10月2日,林权助致电日本外务大臣大隈重信,请求“令大岛舰驶往日本并相应尽快派另一舰至天津”。次日,大隈批准了这一请求,“命大岛舰俟接替其位置之炮舰抵达天津,即驶返日本”。10月4日,日方安排须磨舰接替,因其迟迟未到,大岛舰延缓起航,10月12日起碇,先往吴淞,再至日本,10月17日登岸。21日,梁启超抵达东京,由日本进步党出资赁屋。自9月26日登舰到10月17日下船,梁启超居大岛舰中凡22天。

9月27日,梁启超和王照联名致信伊藤博文、林权助,表达对营救出险的感激,并请日方“念兄弟之邦交,顾东方之大局”,“与英、米诸国公使商议,连署请见女后,或致书总署,揭破其欲弑寡君之阴谋”,试图借日本力量干涉中国政局。当时六君子尚在狱中,大岛舰停泊在塘沽水面,梁启超仍对营救抱有希望。此时距离政变仅仅6天,外间风声鹤唳,谣言纷纭,“不在政局之内”的梁启超短时间内其实难以把握局势动向,而康有为正在赴港途中,师徒之间难以通气,信中的立场和诉求,主要来自梁启超的判断,亦不排除某些材料出自王照。这封信没有提到康有为,也未言及光绪密诏。

9月25日,康有为在吴淞口外英国轮船琶理瑞(Ballarat)上,与英国领事班德瑞(F. S. A. Bourne)谈话时,首次提到光绪密诏,并说“皇上曾骂西太后只是咸丰的妃子,而不是正后,也不是他自己的母亲”(梁、王信中称慈禧“女后”,而无光绪骂慈禧之事),且断言帝后冲突无法调和。随后在赴港途中,康有为同英国领事戈颁(Henry Cockburn)谈话,也阐说了相似的意见。对照康有为的两次谈话记录和梁、王的联名信,虽都强调光绪体健无病,慈禧亲俄并谋划废立等事,但梁、王的措辞要温和得多。这与王照调和两宫的立场相关,二人寄希望于“他邦干预内政”,但未有过激言辞。以维新领袖的身份宣扬“奉诏求救”,实出自康有为。

流亡中的康有为反复申说“仆受皇上密诏,令设法求救”,以光绪代言人的姿态,希望借英国力量“保我皇上圣躬,全我皇上权力”。9月29日晚,康有为抵达香港,翌日与英国海军少将贝思福(Lord Charles Beresford)会谈。康有为称其“誓死以救我皇上”,但根据贝思福的记录来看,此说不实。10月6日,康有为接受《中国邮报》(China Mail)采访,这也是其出亡以来首次公开发表意见。在此前与英国领事谈话的基础上,康有为扩充了若干细节,包括慈禧挪用军费、宦官舞弄权柄等,并着意突出自身在变法中的重要影响。不过,康氏数番说辞并未取得实际成效,英国领事认为康是“一位富于幻想而无甚魄力的人,很不适宜作一个动乱时代的领导者”;“一个狂热的人和空想家”。康有为所笃信的“英国必会救援”,只是一厢情愿。

在求救于英国未有明确结果的情况下,10月7日,康有为在与上野季三郎会面时,请求过境日本,并得到大隈重信同意。10月19日,康有为一行乘河内丸前往神户,25日晨登陆,随即乘火车前往东京,当日夜半抵达麴町区平河町四丁目三番地旅舍,后迁入牛込区加贺町一丁目三番地。

10月26日,梁启超、王照致信大隈重信,详细述说了二人的政治观察和诉求。根据梁启超同日晚间写给柏原文太郎的信中“南海先生已安抵神户”“本拟即入东京”等语,当日康梁尚未见面,即此信仍出于梁、王二人的意见。此时日本宪政党领袖大隈重信为首相(1898年6月30日-1898年11月8日),兼任外务大臣。梁、王首先分析政变原因,将矛盾归结到帝后两派;继而陈说光绪英明仁厚之心、锐意变法之志,然西后专擅权柄,事事阻挠,以致“改革数月而不能大见其效”。为了获取日方同情,梁、王一方面将晚清政坛与日本安政、庆应之时类比,表示维新事业是对明治维新的呼应;另一方面强调中日两国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希望借助大隈的政治权力,帮助光绪复位。在和王照联名致信大隈的同时,梁启超还在10月26、27日与志贺重昂笔谈,表达的仍是“深望贵邦之助我皇上复权”之意,希望日本出面,联合英美,“以成日、清、英、美四国联盟之局”。

康梁抵日之后,生活方面受到大隈重信的照顾,梁启超在家书中亦提到“吾在此受彼国政府之保护,其为优礼,饮食起居一切安便”。然而,当梁启超“舍馆既定,辄欲晋谒”时,大隈总是避之不见;志贺重昂虽表示对“贵下今遭时之阳九,流寓异邦”的相怜之情,但未给出任何政治上的承诺。三国干涉还辽之后,日本在外交方面十分谨慎,“考虑当时日本政治情况,大隈重信作为首相接受梁启超请求的条件,是绝不可能的”。在日本使馆帮助下出险的梁启超,对日方具有好感,幻想借助日本帮助光绪帝复位。然而,在当时复杂的国际政治背景下,仅以纵横家的方式“作秦庭七日哭”,并不足以成此“男儿奇功”。

《致大隈重信》署为梁启超与王照合发,但很可能主要出自梁的手笔。这封信在发给大隈之外,还寄给了日本东邦协会会长副岛种臣和副会长近卫笃麿,并以《支那志士之愤悱》为题,公开发表在东邦协会机关报《东邦协会会报》上。该文未具名,落款为10月30日。东邦协会成立于1891年,是日本重要的兴亚组织。不过,这封信在《东邦协会会报》并非首发,此前数日已先行刊于《日本人》和《东亚时论》。

1898年12月5日,《日本人》刊发梁启超的署名文章《论中国政变》,题注为“寄东亚会书”;五天后,该文又发表在东亚同文会的机关刊物《东亚时论》创刊号上,改题《上副岛、近卫两公书》。《日本人》创刊于1888年,由政教社发行,志贺重昂和三宅雪岭先后担任主笔;东亚同文会成立于1898年11月,会长为近卫笃麿。与《致大隈重信》对照,在三种杂志上刊发的文本,除首末段有所调整外,内容大致相同(《日本人》刊本首段寒暄语与另两种版本不同,且未署日期),只是《东亚时论》隐去了声讨慈禧的93个字。

《致大隈重信》和与志贺重昂的笔谈记录均未提到光绪密诏。前者提及“康先生最为皇上所信用,数月以来新政皆出其手”,此说还是基于维新史实,并未刻意夸张康有为的领袖地位。根据梁启超10月29日家书所言“南海师来,得详闻家中近状”,康梁在日本的初次见面,应该在2729日之间,结合笔谈记录,确切地说,更有可能在27日梁启超和志贺重昂的第二次笔谈之后。康有为《我史》将其政变后的旅日生活一笔带过,康梁分别一个多月后,在异国重逢的情形,目前尚无详细资料。

11月2日,在收到梁启超来书的同时,近卫笃麿还收到了康有为的来信。康氏以异常急切的语气,表达了“受衣带之诏,万里来航,泣血求救”的愿望,希望日本“急辅车之难,拯东方之局”,并请求同近卫见面。当时,近卫笃麿身兼多职,在日本政坛具有重要影响力。11月12日,康有为在林北泉与柏原文太郎的陪同下与近卫笃麿会面。面对康有为的求救,近卫一方面批评维新运动“改革过于急进”,同时申明“外交之事,绝非贵我两国所能解决,如此之大事,必观察欧美列国之态度决定之,甚难断言可否”。随后的11月27日,梁启超、罗普亦往访近卫,“梁之言,大致与日前康之语类似”。在近卫看来,康梁“总是以皇帝复位之事相谈”,但此事“非如康所说的那么容易”,并且“今列国在互相监视之际,不能不采取慎重态度”。康梁抵日后不久,日本政局出现动荡,1898年11月8日,宪政党分裂,大隈重信内阁倒台,山县有朋内阁成立。随着大隈的下野,康梁的接待方从政府变成了非执政党。与大隈政府同情维新不同的是,新任外相青木周藏更倾向于与清政府合作。在此情形下,日方对康梁的诉求更加谨慎。

虽然康梁在书札和谈话中反复强调政变系出于帝后矛盾,但在二人赴日之前,日本舆论即已注意到改革过于急进对维新失败的影响,甚至将康有为等人称为“急进党”“急进派”。其实,早在维新运动还在如火如荼进行之时,康广仁即认为“伯兄规模太广,志气太锐,包揽太多,同志太孤,举行太大,当此排者、忌者、挤者、谤者,盈衢塞巷,而上又无权,安能有成”;变法失败后,贝思福也曾面责康氏领导的改革进行太急,方法不当;英国驻华公使窦纳乐(C. MacDonald)更是认为康党不明智的举动,就是维新运动失败的原因。

客观上讲,维新运动缺乏规划,急于求成,确是造成“其党立败,进锐速退”结果之一端;然而,流亡中的康梁若承认这一点,就等于承认维新派自身的失误与不足,不利于以尊皇名义对外求救,亦不利于在海外华侨中建立威信。因此,听闻日本此类舆论时,康梁均急忙辩白。11月3日,梁启超致信品川弥二郎,力证变法之挫败并非源自急进:

近闻贵邦新报中议论,颇有目仆等为急激误大事者。然仆又闻之松阴先生之言矣。曰:“观望持重,今正义人比比皆然,是为最大下策,何如轻快直率,打破局面,然后徐占地布石之为愈乎?”又曰:“天下之不见血久矣,一见血丹赤喷出,然后事可为也。”仆等师友共持此义,方且日自责其和缓,而曾何急激之可言?敝邦数千年之疲软浇薄,视贵邦幕末时,又复过之,非用雷霆万钧之力,不能打破局面,自今日以往,或乃敝邦可以自强之时也。

为了表达对日本维新志士的景仰之情,梁启超更名吉田晋,借“新日本之创造者”吉田松阴的言论以正名。康有为在被近卫笃麿批评“改革过于急进”时,亦即提出反驳。为了证明对外求救的正当性,康有为发表《奉诏求救文》,抄送各处。该文罗列那拉氏十大罪名,痛詈其以“伪临朝太后”身份“毒害我家邦”,“非惟亡我二万里之大清,实以亡我四千年之中国”;同时,歌颂光绪之神武英明,变法不成全因牝朝篡政,幽废皇上。但其中的关键性文本即光绪密诏,实际经过了康有为的改窜,文末谭嗣同的绝命书,亦出于杜撰。

到1898年11月底梁启超访近卫笃麿时,康梁先后进行了两个月的求援活动还没有任何实质性进展,且近卫表示“不熟知中国之内情”,“不可冒昧从其事”,婉拒了康梁的请求。此时,面对英、日舆论有关中国变法败于过激的批评和“奉诏求救”引起的议论,身为“羁旅远人”的康梁,除了继续持笔辩诬之外,已无更好的选择:

语曰:“忠臣去国,不洁其名。”大丈夫以身许国,不能行其志,乃至一败涂地,漂流他乡,则惟当缄口结舌,一任世人之戮辱之、嬉笑之、唾骂之,斯亦已矣。而犹复哓哓焉欲类以自白,是岂大丈夫之所为哉?虽然,事有关于君父之生命,关于全国之国论者,是固不可以默默也。

由此,以“局中人”身份撰写一部细述改革情形和政变内幕的著作,就成为康梁彼时争取外援、应对舆论、辩白败因以及宣传政治主张的必要行动。《戊戌政变记》就是这样一部应时之作。据报刊新闻,这项工作11月中旬即已开始。

二、 舆论漩涡中的对策与戊戌神话的生成

《戊戌政变记》系为政治宣传而作,叙事带有鲜明的主观色彩,客观上并不能称为实录。但正是这样一部作品,以宏阔博大的气象、曲折详尽的文字,缔造出近代史上的戊戌神话。作为政治流亡者的康有为,被确立为维新运动的领袖和主脑;喋血市曹的六君子,则以英雄形象青史留名。至于作者本人,也在书写中完成了“去国忠臣”形象的自我建构。居日十年,“是梁氏影响与势力最大的时代”,开启这一时代的,正是《戊戌政变记》一书。

1898年12月起,《戊戌政变记》先后于日本《东亚时论》(1898年12月10日至1899年1月25日,共4期)和《清议报》(1898年12月23日至1899年4月1日,共10期)连载。在两种刊本基础上,《清议报》馆1899年4月印行的九卷本《戊戌政变记》增加了差不多两倍的分量。新增内容多数是引文,而非适合报刊发表的时论。独占一册的卷一,包括康有为3篇上疏、维新期间光绪所颁61条上谕及梁氏评论;卷二引用寇连材笔记、政变前后7条谕摺,以及北京特派员来书;卷三新增的《附记保国会事》引录《保国会章程》和康有为演说;卷七包括康有为1895年上书、《强学会序》,以及各省学会学堂报馆目录;卷八收录梁启超《上陈宝箴书》、黄遵宪南学会讲义、谭嗣同记官绅集议保卫局事和梁启超《南学会序》。引文涵盖奏议、谕摺、笔记、书信、演说、序文、讲义多种体裁,时间跨度较大,文字篇幅较长,不适于报刊连载。各章不断插入的长篇引文,占据了篇幅的绝大比例,论述部分反成为附加性质的补充和说明。这一方面反映了初印本刊行前编辑时间的仓促,另一方面,所增加的内容,实际上调整了《戊戌政变记》宣传的侧重点,即转变书写策略,从对舆论批评的被动回应转为对历史话语的主动建构。

梁氏将《论支那政变后之关系》《政变前记》《政变原因答客难》《圣德记》数篇在杂志上先行刊布,并不单单是出于整部书“卷帙太繁”,更重要的现实原因是,在当时的政治背景下,流亡的维新派既要向日本高层求援,又要对舆论澄清“急激致败”之说。沿着这一思路,梁启超在前期走谒上书的基础上,系统组织文字,公开阐说政见,以期在政治困境中有所突破。

首先,梁启超通过对彼时中外关系、日英政策的分析,敦促日方采取“先发者制人”策略,与俄国进行军事对抗。这仍是《上副岛、近卫两公书》主要观点的重申。既然政变出于帝后之争,“皇上之主义,在开新用汉人,联日英以图自立;西后之主义,在守旧用满人,联俄以求保护”,为了挽回局势,就要向英日寻求支持;在这两国中,“同洲同文同种之大日本”又是梁氏重点求援的对象。为了唤起日方认同,梁启超以三国干涉还辽之事,强调中日利益的一致,作为寻求同盟的文字策略。然而,身为流亡者的康梁并没有政治上的话语权,这种书生论政的方式,终究无法成功。

梁启超将带有求援性质的《论支那政变后之关系》率先刊布在《东亚时论》上,是把主要阅读对象设定为日本高层,但发表后却引起了日方的反感。12月18日和20日,日本外务省书记官楢原陈政两次上门敦请梁启超离日,梁氏未从;12月22日,楢原拜访近卫笃麿,“谓康有为滞留日本,将不利于日本之外交,希望劝赴他国”。同文会会员白岩龙平致信近卫,也表达了类似的意见。梁氏发表《上副岛、近卫两公书》《论支那政变后之关系》两篇求援文章,非但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反而造成外交紧张,导致日方施压、康有为离日。这两篇引起麻烦的作品,不再刊于《清议报》,也在情理之中。

1898年12月23日《清议报》创刊时,梁启超的寄稿《政变始末》刚刚在《东亚时论》第2号发表。《清议报》第1册将其作为《戊戌政变记》首篇刊出,文字与《东亚时论》刊本基本一致。根据首段“西后之事,既详前篇”,其所接续的,系该册卷首《论戊戌八月之变乃废立而非训政》。该篇接续《上副岛、近卫两公书》的思路,述说改革党人“四面楚歌,所遇皆敌”之困境。梁启超列出14条“政变之分原因”,前12条系维新举措与旧党冲突之事,后2条为光绪赐康有为、杨锐、袁世凯等人密诏事。这是梁启超第一次撰文提到“衣带密诏”,说明写作中曾与康有为商议。康梁将密诏作为维新运动“卒以此败事”的关键,一方面强调“奉诏求救”的正当性,同时也是一种自我辩护,即把变法破产的原因归咎于旧党阻挠,以回应外间对维新派“改革过于急进”的质疑。这一用意,在接下来的《辩诬》(《政变原因答客难》)中,表现得更加突出。

虽名为“答客难”,但除去开头“然此次之改革,得无操之过蹙,失于急激,以自贻踡跌之忧乎”的设问外,这篇长文悉皆梁启超独白,文字铺排,一气呵成。可以说,这是康梁面对中外舆论的集中回应。首先,梁氏强调“改革之事,必除旧与布新两者之用力相等”,从练兵、开矿、通商、外交、教育等方面陈说洋务运动三十年改革之不成,全因李鸿章、张之洞等施行“温和主义”、布新而不除旧,故提出变法“非全体并举,合力齐作,则必不能有功”。其次,参照明治维新史,申说新政“急激”举措的必要性:

吉田松阴曰:“观望持重,号称正义者,比比皆然,最为最大下策。何如轻快拙速,打破局面,然后徐占地布石之为愈乎?”呜呼!世之所谓温和者,其不见绝于松阴先生者希耳。即以日本论之,幕末藩士,何一非急激之徒?松阴、南洲,尤急激之巨魁也。试问非有此急激者,而日本能维新乎!当积弊疲玩之既久,不有雷霆万钧霹雳手段,何能唤起而振救之?日本且然,况今日我支那之积弊更深于日本幕末之际,而外患内忧之亟,视日本尤剧百倍乎!今之所谓温和主义者,犹欲以维新之业,望之于井伊、安藤诸阁老也。

基于日本经验,梁启超为康氏“守旧不可,必当变法;缓变不可,必当速变;变不可,必当全变”,“变事而不变法,变法而不变人,则与不变同耳”等论断进行辩护,将变法不成归于旧党和西后。面对“世人乃以急激责之”的情境,梁氏陈说“局中人曲折困难之苦衷,非局外人所能知也”,反诘舆论“不审大局,徒论成败”,以“局内人”身份进行辩白。

虽然中外各界“急激之咎”并非空穴来风,梁启超后来也承认康有为“举动或失于急激,方略或不适于用”,而在当时的舆论压力下,梁氏唯有持笔应战,为维新党人立言。变法仅持续百日即“挫跌一无所存”,但梁氏始终相信这场失败了的运动所具有的进步意义:“然则戊戌之役,为败乎?为成乎?君子曰成也”。舆论关于变法失败是否应归咎于“急激”的讨论,并未随着梁文的刊出而完全退去,而梁氏“不以成败论事”的书写策略,确是取得了言论上的成功。

三、《戊戌政变记》的传播、批评与接受

梁的旅日生活和政治宣传,很快引起日本报界关注。早在他们以政治流亡者身份抵日时,《太阳》杂志就刊出二人照片,此后,《太阳》《东邦协会会报》《东亚时论》《日本人》等先后发表多篇政论文章,详论清廷政变始末,介绍新旧双方政策,兼论日方应对举措。梁启超《上副岛、近卫两公书》发表后,其“悲壮惨淡”的血泪之语,迅速获得了日本报界同情;《戊戌政变记》刊布后,也很快引起了日方注意。

1899年1月1日,《太阳》杂志“海外事情”栏刊发《清国政变始末》,署名质轩,内容主要源自梁启超《上副岛、近卫两公书》。根据该期《寄赠书目》,其所据底本当为《东亚时论》第1号所刊梁氏文章。随后,该栏目连续刊发多篇相关文章:

除《皇帝不豫》和《清分割问题之复燃》据自时闻外,其余数篇皆源出梁启超诗文;据《清议报》改编而来的四篇,即为《戊戌政变记》部分篇章的编译之作。日本大型综合性杂志《太阳》创刊于1895年,半月刊,发行处设于东京博文馆,当时编辑人为岸上操。岸上操字质轩,号佥刃,上述改编皆出自其手。根据1899年9月岸上操与梁启超的会谈,梁氏本人并未参与。表面上看,这种编译行为具有侵权嫌疑,但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此举实有利于梁启超政治观点的传播。因此,当梁启超得知“质轩”“佥刃”的真实身份时,不仅毫无愠色,还送给岸上操一部《戊戌政变记》。

《清议报》创刊后,即向日本各大报馆按期分送,《太阳》《东亚时论》《日本人》《东邦协会会报》等刊“寄赠书目”栏都可得见《清议报》各期赠刊,《日本人》还专门为《清议报》做了介绍。随着《清议报》的刊行,《戊戌政变记》也得以在日本传播。1899年3月23日,在外交压力下,康有为离日赴美,《清议报》很快停止了《戊戌政变记》的连载,随后出版单行本。当年的日本外交档案收录了关于《戊戌政变记》出版的报告:

《戊戌政变记》卷之一、二、三部以上为清国人康有为、梁启超等于居留地一百三十九番清议报馆发行,从《清议报》中拔萃编纂成册。专门论究清国政治之得失,国体之如何。闻知由本月二十三日始颁布于欧洲、美国、新加坡、香港等其他清国人居留地。特此报告。明治三十二年五月二十六日

结合《清议报》第14册广告,《戊戌政变记》的正式出版,即在5月中旬。康梁对外求救的政治主张虽未实现,但《戊戌政变记》的发行在日本并未引起太多争议。不过,当《清议报》和《戊戌政变记》漂洋过海,转输国内时,则在朝野引起了轩然大波。

1899年10月21日,《申报》发布《戊戌政变记》寄售广告:

戊戌八月之变,为中国存亡绝大关系,惟其事之本末,层累曲折,知之者少。今有局中某君将事之原委编辑成书,托本馆代售。全书分九卷,记载详尽,议论精明,将中国将来之局言之了如指掌,有心人不可不阅之书也。全部装订三本,定价实洋八角。来书无多,如欲购者,请速至上海北京路商务印书馆。

商务印书馆寄售的是当年5月日本初行的线装三册九卷本,广告基本依照《清议报》第1114册《<戊戌政变记>成书告白》。这则广告陆续刊登到11月底,然而,《戊戌政变记》在国内上市不久,就遭到了公开抵制:

呜呼噫嘻!去年八月十四日之变端,其机亦可谓间不容发矣。在康梁诸逆,得为漏网之鱼,使其稍有人心,自当感戴鸿恩,碎身图报。胡为而匿迹海外,依然拈弄笔墨,讪及宫廷,丧心病狂,如此其极。如近日市上所售之《戊戌变政记》,安可不及时严禁,而任其煽惑人心哉?是书为从逆梁启超所著,为帙三,为卷九,大抵于逃亡之后,犹思死灰复燃,因逞其谬妄之谈,谤毁我圣母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者也。客有持以见示者,端居多暇,略披数页,种种诬蔑,几不忍观。……使不严以禁之,恐天下无识之流,皆将误信其簧蛊,谣言之起,此后当更无已时矣,不亦深可惧哉?

这篇长文,就《戊戌政变记》言及西后虐待皇上、褫夺权柄等情形逐条驳斥,力证梁文为“自相矛盾之词”,且就寇连材之事,问“梁逆私交内监,窥伺宫闱”之罪。文中提到“去秋康梁二逆脱逃之后,鄙人曾著为论说,谓宜著其罪状,刊印成书,由出使大臣分给海外诸华商,使明于顺逆之途,免被康梁所煽诱”,然未及成书,梁即“肆无忌惮,著此逆书”。这里指的应是一年前《申报》所刊《慎防逆党煽惑海外华人说》。《禁逆书议》延续前文攻讦康梁“大逆不道”“颠覆国家”的思路,把关注点聚焦于《戊戌政变记》这部新书,声请抵制。很快,此“逆书”就引起了朝廷注意,旋即遭到查禁:

刚子良中堂入京覆命时,呈进叛犯梁启超所作《清议报》及《戊戌政变记》等书,历陈康梁二逆煽惑情形,并称近日康又遨游列国,若不使其根株尽绝,则星星之火终致燎原。皇太后览书大怒,未几皇上有饬拿及设法致死之旨,并迁怒某大臣。

在查禁“逆书”的同时,清廷悬赏通缉康梁,且从读者一端严查,“如有购阅前项报章者,一体严加惩办”。

彼时清朝官方查禁的,不只是《戊戌政变记》单行本,也包括《清议报》等刊物。早在1899年4月,“梁启超诸犯在外洋创为《清议报》,广播蜚言,妄思勾煽”之事,已见诸报端;《戊戌政变记》在国内发行时,由“梁启超所为之《清议报》行销市上已历一年”,“无识之徒,间有出资购阅者”,守旧一方再次撰文声讨。《清议报》“明目张胆,以攻击政府,彼时最烈矣。而政府相疾亦至,严禁入口,驯至内地断绝发行机关”确是实言。不过,纵使官方明令禁止,以致“书坊不敢公然出售”,但仍由何擎一转输国内,“己庚之间已销流两千部”,“梁启超之《清议报》,华官亦尝禁人阅看,亦尝禁人代售,而至今内地仍有流传,未见绝迹”。为此,张之洞还曾向日本政府提出交涉。屡禁而不止,体现了梁著巨大的社会影响力。

迨清廷覆亡,民国肇建,康梁归国,《戊戌政变记》也摘掉了“逆书”的帽子。梁启超去世后,林志钧编辑出版《饮冰室合集》,并出版单行本,其中即包括《戊戌政变记》:

本书分五篇十一章,详载《康有为向用始末》《新政诏书恭跋》《政变之原因》《推翻新政》《穷捕志士》及《殉难烈士传》等。于《废立始末记》中,关于西后虐待光绪情形及废立阴谋,叙述尤为详尽。凡欲知此次政变之始末者,不可不读此书。

中华书局发售的单行本,虽称“依据手稿,校订最为精确”,但其实是以广智书局本为底本的八卷本。这则广告,陆续刊登至1939年。从晚清到民国,书商皆在强调“不可不读此书”,但对照《申报》相隔四十年的两则广告,推销的理由,已悄然由前瞻式的“将中国将来之局言之了如指掌”变为回顾式的“凡欲知此次政变之始末者”,前者重在关切未来国情,后者则旨在钩沉前朝往事。不过,戊戌时代落幕后,康梁及其所代表的维新精神并未被世人遗忘,梁著《谭嗣同传》《杨锐传》《杨深秀传》等文,先后选入多种国文教科书,成为民国教育范本。根据当时教育部课程标准,中学国文读本选文应当“含有振起国民精神,改进社会现状之意味”,“包含国民应具之普通知识思想,而不违背时代潮流”,且“叙事明晰,说理透切,描写真实,抒情恳挚”,“体裁风格,堪为模范”。梁氏文字的“平易畅达”“条理明晰”自不必多言,其“近代中国思想家,启蒙运动之先驱”的地位与“倡议变法维新,鼓吹革新事业”的功绩,也堪为时代典范。《戊戌政变记》虽为政治宣传而作,但世事变幻几十年后,其在文学、思想、教育诸方面,仍具有历久弥新的价值。

结语

1909年,革命党人黄世仲所著“近事小说”《大马扁》在日本刊行,序文谓“康梁所以能招摇于海外者,全恃《戊戌政变记》一书,盖书中极力铺张,去事实远甚,而外海侨民,蒙于祖国情势,先入为主,至于耗财破家,在所不恤”。该文虽系攻讦康梁之作,却也从反面道出《戊戌政变记》的巨大影响力。

作为一部以政治宣传为要旨的应时之作,《戊戌政变记》写作思路依据时势不断调整,在结构上多有不完整之处,刊行后又根据现实需要多次改易,形成极为复杂的版本系统。梁启超在流亡中的写作,纯为“条理细备、词笔锐达、不必求工”的“觉世之文”,而非图作“传世之书”。然而,这部细说变法原委,希图影响国际舆论,实现救上复权的作品,终究是“侠剑无功”。但另一方面,从清季到民国,梁任公“尽国民责任于万一”“冀以为中国国民遒铎之一助”的精神,并未随着时事更易而褪色,其明晰畅达的政论文字、委婉动人的传记文章,也使《戊戌政变记》具有史料之外的多重意义。

戊戌维新的一百天,深刻影响了中国20世纪的一百年。“变法维新一事虽告失败,但影响所及固极深远”,这场归于失败的改革,虽未能达成效仿日俄、新国新民的期许,但其在政治体制、文化思潮、社会舆论诸方面,都有着巨大而深远的影响,亦昭示着国家未来新的可能。借由梁启超的书写和建构,戊戌之秋的政治变局,成为极具悲剧色彩的时代记忆;维新派所发起的一系列求新求变之举,则开启了20世纪启蒙与革命思想的先声。在这一意义上,戊戌时代不完全是已经消逝的过去,维新的书写和记忆,体现出转型时代历史的艰难演进,也关系到新旧之间的国族想象。

编辑 | 高   畅
责编 叶杨曦
审核 | 邹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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