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觀察：彭帥指控張高麗 改寫中國宮斗戲
2021年11月5日
（德國之聲中文網）網球名將彭帥公開指控中國前任副總理張高麗性脅迫，將中國 "我也是" (#MeToo，"米兔")運動推進了中南海。這樣的描述可能讓很多中國人感到不適。一方面，任何冒犯高層權貴的言行都充滿了危險，遑論劍指代表最高權力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前常委。其次，自毛澤東時代開始，中共高層玩弄女性的傳聞從未斷絕，但是很少見到由當事女性主動發聲指控遭受脅迫與不公。
因此，在中國社群網站上，很多人在爭論彭帥的指控是否屬於#MeToo運動。從表面上看，這種爭論非常奇怪。#MeToo運動並沒有確定的組織，也沒有複雜的標準和原則。如果說有什麼定義的話，那也幾乎就是不難理解的字面意義：我也遭受了性侵，我要說出來。至於性侵發生在見面的第一次還是第二次，性侵的形式是身體暴力還是精神脅迫，性侵前後受害人是否對是施害者產生感情，性侵之後受害人希望得到的補償是金錢還是"名分"，都不是問題的關鍵。
性侵的本質是權力的濫用，以及受害者被操縱。被操縱的受害者沒有主體性，要麼是被消音的隱形人，要麼是被利用的鬥爭工具。#MeToo運動的意義，不僅僅是讓人們知道權力操控者如何腐敗墮落，更重要的是鼓勵女人發出自己的聲音，講述自己的故事，讓人們通過她們的主體性去瞭解權力的結構性壓迫。就彭帥指控張高麗性侵案來說，就是透過受害女性的講述，而不是中紀委的通報或者宮斗劇去瞭解官場腐敗和社會不公。
那些反對將彭帥的指控納入#MeToo運動的人們，實質上就是要把它放進上述兩種既有的敘事框架去加以解讀，回到舒適安全的傳統闡釋路徑。
"多名女性"中有人站了出來
最高層領導人性侵讓人感到奇怪嗎？2014年，中紀委發布通告稱，前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周永康嚴重違紀違法，其罪狀之一是"與多名女性發生或保持不正當性關係"。隨後，中共中央政治局開會對中紀委的報告進行審議，發布更高級別的通報，再次確認周永康"與多名女性通姦並進行權色、錢色交易"。
我曾經多次論述，在不對等的權力關係中，不可能有平等的交易。中國這些被命名為"不正當性關係（交易）"的腐敗案中，必然存在大量的被脅迫、被操縱的性侵事實。正如彭帥對張高麗的指控："帶我去你家逼我和你發生關係"。
不用說，對周永康案通報進行最高級別審議的人士中，也包括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的張高麗。根據彭帥的指控，此時的張高麗已經和這位網壇名將"發生不當性關係"。
根據兩年前的一份中國官方資料，僅"十八大"以來，中央、省、地三級立案偵辦的腐敗案達243萬多起，受處分者達237萬多人。幾乎每一例曝光的官員腐敗案都包含著"權色交易"。"與多名女性發生或保持不正當性關係"成為各級紀委反腐通報中使用頻率最高的語句之一。
然而，在這些通報中，"多名女性"從來沒有姓名，沒有聲音，也沒有故事。兩年前，有感於美國納薩爾醫生性侵案庭審直播，我以"中國'多名女性'何時站到法庭？"為題發表評論文章指出，中紀委反腐無法帶來正義，包括對這些受害女性的公平對待。"如何實現正義？不是靠偉大領袖一聲號令，不是靠中紀委的反腐鐵腕，也不是靠專案組的全面調查，甚至不是靠審案法官的一身正氣，而是為受害者賦權，讓她們有機會、有勇氣、受保護地發出聲音"；"假如沒有發聲的機會，即便施害者被判服刑，那些被'不聲不響地帶到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去'的受害者，那些僅僅被用來修飾貪官多麼腐敗的'多名女性'，只能是永遠的受害者"。
改寫中國"宮斗戲"敘事模式
在中國民間版本中，"多名女性"並非總是沒有名字。她們甚至可以家喻戶曉，比如毛澤東晚年的貼身看護張玉鳳和孟錦雲。然而，這些女人的故事，不過是古代"宮斗戲"的翻版。她們的價值來自對男性掌權者的依附，她們的奮斗就是爭風吃醋、勾心鬥角，她們的角色就是扮演男人的玩物，是男性爭奪的性資源，她們的痛苦和傷害只是男人們"生活作風問題"的背景。
宮斗戲並非女性的癖好，而是父權制社會操控女人的權力關係設定。身為網壇世界冠軍，彭帥的故事中也因為帶有宮斗戲色彩而成為談資。她說，"你的妻子好像甄嬛傳的皇後一樣，而我無法形容自己多麼的不堪。"
然而，彭帥的講述整體上打破了妻妾傾軋的父權套圈，改寫了中國的"宮斗戲"敘事模式。她獨立自主，我行我素，站出來指控濫用權力的男人。她知道這有多麼危險，"但即使是以卵擊石，飛蛾撲火自取滅亡的我也會說出和你的事實"。
即便沒有名人身份，彭帥的發聲也如雷霆乍震，石破天驚。何況抵制北京冬奧的呼聲此起彼伏，一位女性運動員在中國權力格局中的遭遇理應得到更多傾聽。這場指控引發了中國最大規模的言論審查事件之一，不僅"彭帥"、"張高麗"、"瓜"，甚至連"網球"、"總理和我"、"宇宙很大"都成為網路敏感詞。然而，中國網民仍然在通過各種途徑和辦法傳播和議論，全球各大媒體都將進行追蹤報導。她的抗爭已經藉由#MeToo運動載入史冊。
長平是中國資深媒體人、時事評論作家，六四記憶 ‧ 人權博物館總策展人，現居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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