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弱的信任: 香港前線一日紀實
2019年9月12日(德國之聲中文網)9月7日的香港,一早便彌漫著一股異常緊繃的氛圍。 這天是「反送中」示威者預定再次在香港國際機場進行「機場交通壓力測試」的日子。 我原本打算去機場看看現場狀況,但是出門前得知,警方有鑑於上回示威者佔領機場的行動有效癱瘓其運作,這回早在行動開始前幾個小時便封鎖了通往機場的所有交通要道,並沿途攔截疑似前往機場參與示威的香港人。 因此我決定改變行程,前往一周前曾經發生嚴重警民衝突的太子地鐵站。 群組Telegram消息指出,一些示威者號召民眾攜帶白花前往太子站「祭奠」,並到站內的站長室要求港鐵釋出8月31日晚上的監視器畫面。
然而我到了現場才發現,就像是警察預先對機場行動做出反應一樣,港鐵在人潮開始聚集時,便早早關閉車站出口,導致示威者沒辦法進入地鐵。 示威者轉而開始將白花放置在太子地鐵站關閉的B1出口外面,數百朵鮮花逐漸堆棧成一個臨時的紀念碑。 現場也推滿了手寫標語,要求港鐵還原8月31日當晚的真相。 現場幾十名香港人高喊著經典口號「光復香港,時代革命」,一旁有人在B1出口外排隊致哀意。
由於現場氣氛平和,我與幾名外媒同行決定從旺角站搭車前往九龍灣,到九龍灣站附近的德福商場看看在那邊舉行的靜坐。 當我們進到商場時,眼前景象讓我一時以為自己來到軍營: 一大群身穿黑色上衣、戴著口罩的示威者,一面高喊口號,一面在德福商場內繞行。 他們就這樣,一整群人一樓走完便上到二樓,一次又一次喊著「五大訴求,缺一不可」。
太子站的胡椒噴霧
我與外媒同行在晚餐時間過後分開行動。 一個小時後,當我終於在銅鑼灣安頓下來,準備開始用晚餐時,手機Telegram群組開始頻繁跳出訊息,顯示太子站外隨時可能爆發警民衝突。 由於太子站自從8月31日後,就天天發生嚴重警民衝突,所以我便丟下吃到一半的晚餐,匆匆結了帳,跳上計程車前往太子站。
等到我抵達太子站時,站旁的一條小巷口早已擠滿圍觀群眾。 望向巷內深處,看到一個熊熊燃燒的火堆,旁邊圍著幾名示威者。 接下來這些示威者們拿起雨傘,緩緩撤退。 我和其他記者趕緊湊上前拍照片。 正當我們拍完向後退時,火堆碰巧傳出疑似爆炸的巨響。
之後,消防車趕到現場,在數分鐘內撲滅火勢。 隨著現場濃煙逐漸消散,數十名防暴與便衣警察趕到現場,打算逮捕縱火的示威者。 但是事實上,早前縱火的示威者早趁著消防隊滅火的空檔離開現場。 還留在火堆旁的,大多是記者與圍觀看熱鬧的群眾。 儘管如此,警察仍快速的封鎖了縱火現場附近的幾個信道,並用擴音器警告現場民眾立即解散,否則他們的行為將構成非法集會。
自從8月31日得太子站警民衝突後,大量謠言便傷害著民眾對警察的信任,因此就算警方要求群眾離開,數十名圍觀民眾仍然絲毫沒有聽從指示的意味,繼續怒罵港警是「黑社會」跟「殺人犯」。
很快地,港警開始封鎖街區,將民眾驅趕到人行道上,甚至將搜捕範圍擴大到太子站附近的彌敦道,禁止車輛通過兩大要道。 但由於現場沒有太明顯的示威者群,警方看起來也不太清楚自己要往哪裡搜捕,有好幾分鐘顯得無所適從。 大約在十五分鐘後,一批防暴警察突然快速往前沖刺一小段距離,並逮捕了一名年輕男子。 我與其他記者馬上靠近他們,想要捕捉逮捕的畫面,但是警方隨即用盾牌擋住相機鏡頭,並用強光照向我們,不願意讓我們拍攝。
在年輕男子之後被帶上警車之後,警方要求記者退到人行道上。 我們照做,在人行道上排成一排。 突然之間,三名前線防暴警察朝記者群大吼,並在未事先發出警告的情況下,抽出身上的胡椒噴霧罐,噴向我們。
我當時站在那位警察的側邊,下意識的轉身背對他,因此沒有受到太嚴重的傷害。 但是我的手臂只有被稍微噴到,就有一點灼熱感。 與他面對面女記者便沒有這麼幸運: 她來不及戴上護具,直接被胡椒噴霧攻擊臉部,雙眼痛到睜不開來。
在場的救護人員與其他示威者趕緊用生理食鹽水替她進行簡易的急救,但警方卻置之不理,開始用盾牌與警棍逼迫她與其他記者盡速離開。 雖然人們不斷向警方強調有人受傷需要救治,但港警仍無視這些請求,不斷用盾牌與警棍推擠記者們。 最後該名女記者在警方的催促下由眾人攙扶離開。
在那之後,警民之間的對峙與衝突又持續了一個多小時。 不少示威民眾在防暴警察退回旺角警署後,仍逗留在警署外,隔著深鎖的大門朝大樓內的警察叫罵,並用雷射光射向站崗的警察。 在圍牆的另一邊,警員舉旗警告,並作勢要舉槍發射催淚彈。 但最終雙方並未產生進一步的衝突。
「你是間諜」
為了趕上往港島方向的最後一班港鐵,我大約11點40分開始折返,往油麻地的方向走去。 但方才警方朝一整排站在人行道上的記者噴胡椒噴霧的畫面仍然揮之不去。 當我正掛念著那位女記者的安危時,一位香港婦女從後面追上來,並開始用十分狐疑的眼神打量著我。 我拿著名片與證件來表明我的身份,她看了一眼之後,便拿起手機對我拍照錄像。 我擔心錯過末班列車,便沒有停下腳步,一面往前走,一面向她解釋「德國之聲」是什麼樣的媒體機構。 路過的香港人看到她在用手機錄我,便湊上前來問她發生什麼事,她則用一長串廣東話回答他們。 然後,另外一個香港人也拿出手機對著我的臉拍了好幾張照片,並不斷高喊:「間諜! 間諜!」
眼看在場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我一邊想著應該如何脫身,一邊回想起之前讀到記者在香港遇襲的事件。 幾分鐘後,兩名香港年輕人從人群中站出來,向我要了張名片。 他們看到名片上印的德國之聲的標誌之後,便轉身向周圍的香港人解釋德國之聲是德國的公共媒體,而他們可以擔保我是德國之聲的記者。 他們幫助我脫身之後,又陪我走到油麻地站的路上,不斷向我解釋剛剛群眾的反應,並希望我別因此而對香港人產生了成見。 其中一名張姓男子說:「過去三個月,太多人試圖假藉媒體名義混入示威者,導致現在我們對記者的信任度開始下降,希望你能見諒。 」
到了地鐵站,我與他們道別,腦中不斷反復咀嚼「信任」二字。 這一天下來,民眾對警方質疑不斷,我自己也被懷疑為間諜,我體認到「信任」兩字,現在在香港社會似乎正面臨著嚴峻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