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漫話中共黨史術語系列之一
2020年8月5日(德國之聲中文網)洗澡,是現今我們日常生活中常態化的詞語。這個詞走入中共黨史術語空間,一般人會想到楊絳的小說《洗澡》。這部小說是反映1950年代初"三反五反"和知識分子思想改造時期的作品。非歷史專業的讀者,或者年輕一點的讀者,大多是從這部小說中理解這個詞的公共術語意蘊的。
不過,楊絳書中說這個詞的來歷,只是她個人的理解,與當年的歷史事實有點距離。她說:
"當時泛稱'三反',又稱'脫褲子、割尾巴。'有些知識分子耳朵嬌嫩,聽不慣'脫褲子'的說法,因此改稱'洗澡。'"
這樣說,似乎這個詞是害羞的知識分子發明,才作為政治術語流行起來。
從當年的文件上看,這個詞是明明白白地寫在其中的。
1952年1月22日,《中共中央關於宣傳文教部門應無例外地進行"三反"運動的指示》中說:
"各級學校的行政工作人員,均應進行坦白檢舉運動,各級學校的教師和高等學校的學生均應參加『三反』運動的學習,其有貪污浪費行為者亦應坦白。但學校校長、教師何者應當眾檢討,何者應當著全體學生檢討,何者應由學生和工作人員當場質詢或鬥爭,則應由當地黨委事先加以研究和控制。一般地說,使這些人物在群眾鬥爭中洗洗澡,受受自我批評的鍛煉,拿掉架子,清醒謙虛過來,對他們自己或對今後工作都是有利的,但應看各人缺點錯誤或罪行大小如何以及各人政治態度如何給以不同的幫助,除少數過失很大、態度惡劣者外,原則上都應幫助他們'過關'並予以適當的照顧。"
從文件上看,在"各級學校"這個層面上,這場運動主要針對著"行政工作人員",順帶著帶上了教師和學生的。
"脫褲子,割尾巴",對知識分子來說,確實是"粗"了那麼一點點,容易引起他們心理上的不適,就像楊絳說的那樣。而且,"割尾巴"還會要傷筋動骨,會造成傷殘,給人感官上的威脅也比較大。
相比之下,"洗澡"這個詞,倒是溫和了許多;比直接"脫褲子"還是要含蓄一些。
在當下社會,"洗澡"這個詞限於生活密閉空間,用在大庭廣眾中,也不那麼合適。如果有人對你說,我到你家洗個澡吧;或者,你到我家洗個澡吧,往往會引起另一種聯想。不過,那時,這個詞,倒是臉皮薄的知識分子在日常生活中不避諱的。
在1949年以前的運動,譬如延安整風運動,以我有限的視野,我沒有看到文件中出現這個詞。為什麼到了1952年會在文件中出現?我想,原因在於那時洗澡是一件比較奢侈的事情。
那時,我們是一窮二白的。公共浴室資源有限,城市居家也不能夠像我們今天家家都有淋浴設備,只有極少數高級幹部和社會賢達人士家裡有,還有就是高檔賓館裡有。
在1950年代初,愛乾淨的文人,常常借地方洗澡。邀請老朋友到家裡洗澡,也成為一種友情的體現。文人日記裡,偶爾也出現這樣的記載:今天到某某家裡洗澡了;今天到哪個賓館開會洗了個澡。我記得在胡風日記裡就看到過。
可見,那時,日常生活中的洗澡,是知識分子渴望的一件事,也成為奢侈的一件事。文件起草人當然也是知識分子,也感同身受。順著知識分子都熟悉的一個詞來表述運動的含義,大家理解得會更透徹一些。所以,文件裡出現這個詞也就不奇怪了。
由此,也可以理解為啥延安整風時期,文件裡沒有這個詞 。那時,中共偏安一隅,條件艱苦,或許高級領導人可以享受這個待遇,一般的知識分子是沒有資格的。
再回來說1950年代初的事。
雖然從文件裡看,"洗澡"比"割尾巴"要好一些,但是,水溫誰來控制?當然是運動領導人來控制;可有時候,領導人也無法控制。要"脫褲子,割尾巴"的行政人員,本來就與知識分子有那麼一點點的對立,他們基本是又身居領導者行列,"洗澡"的溫度難免就會高了,燙了。此外,一場運動發生,泥沙俱下,起鬨架秧子的人也多,基本上都會走樣的。本來覺得洗澡是溫和的,但水溫持續升高,不少人燙傷了皮膚,也燙傷了心靈,留下不可復合的後遺症。關於這一點,楊絳的書中都寫到了。
從大的方面來說,三反五反矛頭不是對著知識分子的,但是,一場運動起來,知識分子也不能置身事外。很快,就有了一場針對知識界的運動--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
在這場運動中,"洗澡"這個詞被廣泛運用了。當時,知識分子要"排隊洗澡"。教育部領導人發出指示,對知識分子的"洗澡",盡量用熱水,溫度達到燙人但燙不死。而且,針對知識分子的量級,設立了大、中、小的浴盆。重量級知識分子自然是大盆,還加了"搓背"的待遇。
何為"搓背"?就是有些重量級的知識分子大會、小會輪番檢討,仍然通不過,在幫助過關的旗號下,兩面夾擊,這廂是廣播、大字報揭露他們的"劣跡",那廂發動助教和學生中青年黨團員到老教師家裡去,觀察記錄他們的言行,第二天在檢討會中再加上新的罪名。
這場運動過後,有些人"過關"了,有些人一直留在"關外"。這就不說了,但"洗澡"這個詞則在歷史上延續下來了。1963年到1965年,全國城鄉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也就是俗稱的"四清運動"。當時,對於所謂犯錯誤的幹部採取的政策是:"說服教育、洗手洗澡、輕裝上陣、團結對敵"。這是中央《關於印發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具體政策規定的修正草案的通知》規定的。文件要求"領導帶頭,洗手洗澡。省、地、縣三級領導機關的幹部,特別是主要領導幹部,必須首先'洗手洗澡',端正階級立場和改進思想作風,才能夠領導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順利進行,否則是不可能的。"
延續了"洗澡"這個詞,又加了"洗手"。問題少的叫作"洗手",問題多的叫作"洗澡"。問題大的叫作"洗一個四十度的熱水澡"。與之相配套的還有一個詞:"上樓"、"下樓"。"洗手"、"洗澡"是在樓上洗的,洗好了就可以"下樓",也就是過關了。可是,"洗手"、"洗澡"老洗不干淨怎麼辦?水溫就不斷升高,四十度不成,就加溫到到五十度,六十度。結果,不少人上了"樓"難以下"樓",不但燙傷了人,也燙死了人。
1966年文革開始那一段,"洗澡"這個詞曾被工作組延續用了一段時間。那時,工作組領導運動,採取的類似"四清"的方法。不過,情況與"四清"不一樣了,"洗澡"的水溫直接可以燙傷、燙死人了。
工作組被撤銷後,"洗澡"這個詞在此後的運動的十年間,用的比較少了。既然都"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了,都"兩條道路的路線鬥爭"了,還洗啥澡啊,直接你死我活了。
1976年粉碎"四人幫"後,歷史的慣性還在,這個詞也偶爾會出現在中央文件上。譬如,1982年3月1日中共中央批轉的《廣東、福建兩省座談會紀要》中寫道:
"對於在經濟上犯有一般性錯誤的人,要在適當時機,採取洗手洗澡、自我教育的辦法,讓他們主動在一定範圍內把自己的問題交代清楚,經過必要的批評和自我批評,清退全部財物,並且在本人保證永不再犯以後,可以減輕或免予處分。"
這個文件出台的背景是,作為改革開放前沿的廣東、福建兩地,被認為利用中央的特殊政策,在經濟領域出現了犯罪的現象。中央緊急召集廣東、福建兩省領導人座談,提出打擊經濟領域中違法犯罪活動。
這次活動--不能叫運動儘管有人想搞成運動--持續時間短,儘管水溫也高了點,但比較接近"洗手"、"洗澡"溫和的本意。
至於在知識界,從1949年過來人都知道,"思想改造"給知識分子傷害太大,中央認為,這個詞都不能再提了。儘管有知識分子譬如臧克家,給中央寫信要求重提,但被委婉拒絕了。與此相伴,"洗澡"這個曾經讓知識分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蒙羞過的詞,也隱去了。在我能看到的材料中,似乎沒有再用過。
不過,歷史的慣性仍在。
2013年,這個詞又從出現在中央文件中。這一年,中央決定開展一年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對黨員和幹部要求是:"照鏡子、正衣冠、洗洗澡、治治病"。這個要求,後來似乎也寫進了十九大報告。
2013年7月29日,權威的"人民網"專門、隆重地對這個詞作瞭解釋。全文如下:
【洗洗澡】主要是以整風的精神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深入分析發生問題的原因,清洗思想和行為上的灰塵,既要解決實際問題,更要解決思想問題,保持共產黨人政治本色。人每天都在接觸灰塵,所以要經常洗澡,打點肥皂,用絲瓜瓤搓一搓,用水沖一沖,洗乾淨了,就神清氣爽了。同樣,我們的思想和行為也會沾上灰塵,也會受到政治微生物的侵襲,因此也需要"洗澡",既去灰去泥、放鬆身心,又舒張毛孔、促進新陳代謝,做到乾乾淨淨做事、清清白白做人。有些人對自己思想和行為上的灰塵總想掩飾,不願意"洗澡"。對這樣的人,同志們、組織上要幫助他們"洗洗澡"。
時過境未遷,我們仍活在歷史的延長線上。
系列報導說明:
無論何時代,中共的宣傳語言都很接地氣,隨時皆可因地制宜地把通俗易懂的白話納入文件,形成一系列政治術語。歷經國共內戰的散文大家王鼎鈞就認為,國共較量,國敗共勝,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國民黨行"文言文",深奧難懂,政府文告難以貫徹到底層;而中共則行"白話文",以"順口溜"宣傳政策理念,則深入人心。到2021年,中共立黨百年。中國當代史學者、資深媒體人徐慶全縱觀百年歷程,以"名詞解釋"方式解讀中共黨史政治術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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