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界河的兩邊
2012年4月13日
我熟悉雲南,《上帝是紅色的》就在這兒寫成的。
雲南的邊境線相當漫長,瀾滄江和怒江蜿蜿蜒蜒,流入好幾個國家。所以我這樣的人,一踏上這被太陽的血浸透的紅土地,就想入非非,因為我已經16次被阻止出境。而在這兒,一群群土著邊民,天天在國境線上來回,跨界買賣,跨界通婚,跨界賭博和賣淫,甚至跨界販毒。大約150多年前,西方傳教士也模仿邊民們,跨界傳教,把上帝的福音遠播到崇山峻嶺中。
無數次偷渡的沖動!沒護照沒簽證,可兜裡有錢就足夠。暫時舍棄手機,舍棄與文明社會的溝通,潛入一個村寨,找到一個邊民,或者一個蛇頭,談好價,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出境。當年的西方傳教士,或許也這麼干,有《聖經》,有錢,有藥品就足夠。毛澤東說,宗教是毒害人民的精神鴉片,《上帝是紅色的》這本書也一再描述,在無神論政權的鐵腕下,傳播福音被等同於販賣鴉片,許多人因此遭到殺害和監禁。
但是我最終沒有選擇偷渡。
雖然今年初,穆斯林世界連環爆發推翻獨裁者的"茉莉花革命",並迅速傳染到中國,一時間,網路上彌漫著號召群眾造反的通知,最高潮時,甚至出現大量在幾十個大城市的鬧市區,同時舉行"茉莉花革命聚會"的帖子。共產黨慌了手腳,軍隊換上便裝,帶上武器,在街頭布陣以待。冉雲飛被捕了,艾未未被捕了,劉賢斌被重判10年,而在兩年前,同一個劉賢斌,才熬完13年的刑期出獄。
更壞的消息接踵而至。
我的朋友、維權律師滕彪和江天勇,因表示要為"茉莉花冤案辯護",竟在回家途中,被一夥不明身份的人,蒙上黑頭套,塞上麵包車,綁架到誰也不知道的地方;我的作家朋友余傑,因公開了自己想寫《劉曉波評傳》的意圖,就被軟禁幾個月,然後蒙上黑頭套,拽到郊外,遭7個人毆打,據說還被拍了裸照。
中國已經淪為黑社會。可以不需要任何理由,綁架任何人。 "被失蹤"一詞,成為2011年的網路流行語。作家劉荻,綽號"不鏽鋼老鼠",某天路過北京三裡屯附近的"蘋果電腦"專賣店,突發妙想,就回家在推特上發表一帖:茉莉花革命的下一波聚會,於某年某月某日中午12點整,在三裡屯附近的"蘋果電腦"專賣店門口舉行。這隻老鼠,喜歡開玩笑,卻沒料到,這玩笑開過火了,因為兩個小時後,警察就順藤摸瓜,找上門,把她給抓走了。在派出所裡,老鼠一再辯解,一再悔罪,自己的玩笑開得不是時候。但警察不相信。老鼠一直被關押到假想的"下一波茉莉花革命聚會"時間過去,在那邊埋伏的線人回報:什麼也沒發生,才被勒令寫了三份情真意切的《悔過書》,保釋回家。
老鼠的膽子容易嚇破,所以她鬼鬼祟祟對朋友說:以前江大肚子澤民當政時,還能說說笑話;在這胡小苦瓜錦濤手裡,連玩笑也不能隨便開啦。
我極少上網,與"茉莉花革命"無關。但我坐過牢,是前政治犯,我記錄中國監獄的殘酷自傳,被抄走了兩次,當中國官方得知《我的證詞》要在台灣和德國同時出版的消息,就多次派地方警察到我家,間歇性軟禁我,並明確表示,我的出書行為違背中國法律,如果我一意孤行,就會坐牢。他們也提到《上帝是紅色的》,認為它誣陷了歷史,煽動了地下教會,懷著與"茉莉花革命"同樣的反政府動機。
3月28號,當局又宣佈,我又被禁止出國了。而我己經接到美國和澳洲兩地的文學邀請!特別是魯西迪先生,也就是因寫《撒旦詩篇》而被伊朗宗教獨裁者霍梅尼懸賞500萬美金追殺過的那個人的邀請。預訂的飛機票也作廢了。德國、台灣、美國三地的出版社,因考慮到我的個人安全,都將出書的計劃推遲了。
作家,特別是見證這個時代的作家,言論和出版的自由,比什麼都重要;有時候甚至比生命都重要。劉曉波是我的老朋友,他為此付出了代價,他進了牢房,但我不願意進牢房,更不願意因為進牢房,而被高牆外的人們當作"自由的象徵"。我必須要走出中國這個無形的大監獄,才能隨心所欲地寫作和發表,我有這個責任,讓全世界瞭解一個真實的、被經濟騰飛的假象所掩蓋的中國,一個民怨沸騰卻麻木不仁的中國,一個不斷擴散的垃圾場--它的垃圾價值觀最終將污染整個人類。
這是自1989年天安門大屠殺以來,中國最黑暗的時期。我必須作出選擇。
曾經,我也把最後的一線希望,寄託在西方的外交努力上。直到有一天,某某大國的外交官告訴我,他們的斡旋失敗了。沒任何辦法,因為"共產黨已經瘋掉了"。至少在"茉莉花革命"期間,共產黨拒絕談"人權問題",因為"所謂人權的背後,是要我們放棄政權"。我說,這就是西方近年來,只把中國當作生意夥伴的結果!外交官報以苦笑。
該上路了。我已經53歲,過了孔夫子所說的"知天命"的人生界限。
我這一輩子跨過兩次坎兒:1960年,我兩歲,差點被餓死,這年全中國餓死了數千萬人;1989年,我朗誦《大屠殺》,隨後入獄,差點自殺身亡。這第三個坎兒,也就是眼下,我必須要跨過去。為了我懷裡的幾部書稿,我要走。
我掏出三枚古銅錢,連拋六次,然後翻開《周易》,找出卦辭。中國人講究"道",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第一層意思是,天道是可以說出的,但不能用尋常的語言說出;第二層意思是,天道是可以在地上走出來的,但不能用尋常的步子走出。於是我採取了一種不尋常的步子--首先,我沒有按照和警察長期打交道的潛規則,再次和他們談判,請求他們放行;其次,我不顧禁令,跑到了天高地闊的雲南,雖然是夏天,我卻如一隻冬眠的老鼠,一動不動地積蓄我的能量。我在底層廝混得太久太久,我太不像個作家,也不是個經常在網路發言的公眾人物,但我熟知老鼠洞裡的腐敗的中國,說不定在洞中七拐八拐,突然間就自由了。
我先後獲得了美國、德國和越南的簽證,就繼續按照天意,關閉公開使用的手機,卻暗中與我的德國朋友廖天琪聯絡。幾天後,我抵達某個邊境小城,滔滔不絕的河流,對岸是越南,三三兩兩的偷渡船往來著,而我選擇從橋上的口岸走出去。
整夜暴雨如注。在旅館房間夢斷之際,先後有三隻水淋淋的野雞敲門,雖然我同情她們,覺得在電閃雷鳴中,討生活真不容易,但還是斷然謝絕了。第二天,也就是2011年7月2號上午10點,我走向百米之外的邊境。
我以為自己會被攔截,卻奇跡般過關。在橋的另一端,我和協助我出逃的黑道朋友重聚。他為我找了個當地導游。接著,我在越南老街省逗留了一個下午,朝覲了孔夫子廟。當夜色漸漸降臨,我登上去河內的窄軌火車。這樣的老火車,讓時光一下子退回到1980年代的中國,我才20多歲,經常搭乘這樣的火車去遠方流浪,懷裡還揣著金斯伯格的《嚎叫》。
我是個中國鄉巴佬,我不敢閉眼,不敢吃同坐的越南大娘遞過來的水果。我保持著習慣性警惕。凌晨四點多,跑跑停停的火車,最後重重地哮喘了一下,抵達了河內。我隨著滾滾的灰暗人流,下車出站。許多雙手來拽我。語言不通,只能順水推舟了。我上了一輛充滿尿騷味的計程車,他媽的,計價表跳得太快了,幾十分鐘,就顯示了近百萬越南盾,相當於近300元人民幣。
我把事先寫好的越南字遞給司機,我在河內市中心的還劍湖邊下車。熱帶的不眠的城啊,還有不少光著膀子的人,沿湖歪歪斜斜地夢游。我背著登山包,在湖邊的蜘蛛網般的小巷間,穿來穿去。稀稀落落的,有些旅館的門虛掩著。我花了一個多小時,進了5家旅館,終於以人民幣100元一晚的價格,落腳生根。
真熱啊。空調加電扇,再加把自己剝得光溜溜的,才放鬆了。我拿出電腦,上網與德國廖天琪聯繫。我曉得,我基本安全了,因為河內是個熱火朝天的旅遊城,估計有上千家類似的小旅館,中共不可能在這樣的大海中,把我這顆大頭針給撈起來。
天亮了。我卻必須緊閉門窗,把滾滾熱浪阻擋在外。我在狹隘的房間,就如同嬰兒在母親的胎宮內,期待著新生。我是在3天後搭上飛往德國的航班的。我被越南海關敲詐了近1萬人民幣(他們威脅說,如果我拒絕交錢買昂貴的回程票,就直接把我遞解給中共方面),口袋內只剩些零星的該死的越南盾。當飛機動起來的剎那,體內猛然颳起一陣風暴。
我眼前浮現出2010年3月某日清晨,我在成都機場,被十幾個持槍武警,從機艙內綁架下來的情景。
噩夢轉瞬即逝。我明白這是在河內,在另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的首都。已經53歲的我,脫離了地面,被無形的"母親"誕生在天空中。
別了中國,被一次次囚禁的我,命中注定,從此開始在地球上漂泊。
作者:廖亦武
責編:吳雨
作者簡介:廖亦武,中國知名詩人、作家和底層研究者,他自稱"記憶工作者",2011年7月流亡至德國,現居柏林。曾著有《底層訪談錄》、《沉淪的聖殿》、《最後的地主》、《上帝是紅色的》、《六四.我的證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