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高考制度並非中國「內卷」的根源
2023年6月8日德國之聲:中國高考今年的報名人數再創新高,將近1300萬;同時,國家統計局不久前發布的數字顯示,全國青年失業率達到了20.4%,也是有記錄以來的最高值。從這兩個數字來看,能不能說中國社會的內卷程度在接下去一段時間還會加劇?
項彪:所謂內卷就是在沒有很大收益情況下的激烈競爭,或者說用很大量的付出去爭取一點點的回報,甚至一點回報也沒有。而促使這種競爭的是近乎虛幻的希望。我覺得到一定程度會出現一個拐點,大家可能會放棄這種無限制的競爭投入。當然這會是逐步的,不可能全體中國青年一起這樣做,我們猜測這會從機會最少的群體開始,他們會最先"躺平"。
回到你說的這兩個數字:一個明確的結論倒並非內卷的強化,而是代表了一種抑鬱、乃至幻滅的情緒,至少大家的挫折感會上升。大學的擴招已經飽和,高校的名額不太可能再增長,許多高中畢業生就會考不上自己理想的大學。假如進入了一所"二本"大學,他就會覺得自己整個的前途都很渺茫。在很多例子中我們都看到他們在整個大學階段沉浸在抑鬱、不甘的情緒中。當然還有一個選擇,就是報考研究生,有些人甚至多次考研。尤其是那些"二本"大學生,他們很早就準備考研,因為他們覺得否則沒有好的工作機會。這種"內卷"和以往有些不同:他們不再是覺得"內卷"能帶來什麼回報,而是越來越多地試圖去逃避某些挫折。也就是說,驅動力不是希望,而是壓力。從統計角度來看,最後必然有許多人是得不到所期望的回報,於是就產生了挫敗感和幻滅感。20%的青年人找不到工作,就是說連內卷的機會都沒有了。他們如何處理自己的生活?這會是一個新問題。
德國之聲:出生在70、80年代的中國人,似乎很難體會到如今的年輕人所面對的激烈競爭壓力。這儘管是一個主觀感覺,但是確實是很多人都有的主觀感覺。您能否解釋一下這到底是為什麼?
項飆:直觀而言,這和1999年起中國大學大規模擴招有關。進入大學變得更容易了,但競爭卻變得更激烈了。這就牽涉到一個概念:中國式內卷非常inclusive,也就是說非常具有"參與性"。擴招前的中國大學是走精英教育路線,儘管不公平,卻有促成自我分化的功能:大家普遍覺得只有少數孩子適合上大學,大部分的孩子則應該另謀出路。這其實和德國有點像,當然中國的社會心態還是略微有點不同,考不上大學多少總是有點自卑。但不管怎樣,不會所有人都往一條路上擠。而1999年擴招之後,社會上形成了一種風氣,覺得人人都應該上大學,再加上獨生子女的普遍化,家庭對於子女的投入顯著增加。這又牽涉到中國經濟也就是貧富差距問題。父母能夠直觀地感受到,能否抓住一個優質工作機會、能否進入所謂的"白領生活",會在生活品質方面造成非常大的差異。出於對貧富分化進一步加劇的恐懼,父母就會不惜一切地對孩子進行投入,希望孩子能考上一所好大學。
德國之聲:所以,您的主要觀點就是,內卷程度加劇、競爭壓力變大的重要原因就是貧富差距正在拉大?
項飆:這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原因。但需要指出的是,如果我們做一個國際比較,就會發現大部分社會都是很不平等的。在這個背景下,中國社會的"內卷"又該如何解釋呢?如果沒有不平等,當然就不會有這種恐懼和焦慮,也不會有這種無限制的投入。但僅有平等,也不是充分條件。這裡要分三點來講:1.中國還留存有一些社會主義傳統;2.八十年代的改革是普惠性的,成功地讓社會全體都受惠於進步,因此讓大家都有一種期待,即人人都應該受益於發展;3.儘管中國經濟發展很快,但是社會意識方面、對多元價值的包容性方面,幾乎沒有進步。這就造成了全社會都抱定一個信心,想要考上好大學、要過都市白領的生活、要去一線城市等等。如果十幾億人都相信只有一種好的生活方式,那麼這種同質化的思想就會與客觀事實脫節。更進一步分析,其實十幾億人形成的這一同質化的社會意識,本質上是少數精英的意識,使得剩餘的90%的人認為自己不值得以當前的生活方式去生活。這就造成了大多數人都對自己當下的生活從本質上不滿意。我稱之為"懸浮"狀態,也就是對自我的否定。這是當前中國人焦慮的最主要原因,大家都千方百計想過上"別人的生活"。
德國之聲:大家都爭當"人上人"?
項飆:對。總而言之,大家都意識到貧富差距在加大,卻沒有去批判性地思索貧富差距拉大的原因和解決方法,反而紛紛希望自己能夠在這個不平等的環境中得益,希望自己能比別人快一步、在不平等關係中成為"人上人"而不是留在下層。大家都在不斷追逐成為"人上人",而不思考背後的原因,也不思考如何在不成為"人上人"的情況下改變自己周邊環境、改變自己生活方式。但是不可能人人都成為"人上人",所以大家都很焦慮。
德國之聲:如何改變這種局面?貧富差距、爭當"人上人"之心態似乎都很難解決,讓大家都接受"躺平"也絕非易事……
項飆:"內卷"的對立面不是"躺平",至少不應該是放棄式的"躺平",因為努力還是必要的。放棄式"躺平"就是什麼都不干,這個其實很難,只有那些在一線城市擁有多套房產收租的人方才能做到。而另一種"躺平"是退出式的,我稱之為積極"躺平",也就是說不參與這個"內卷"游戲,不削尖腦袋去爭當"人上人"。雖然不放棄努力,但卻有著別的思考,在解決生計的基礎上尋找有尊嚴的生活方式,做那些自己覺得很有意思、別人也覺得很有意思的事情。所謂"退出",就是要找到自己真正願意做的事,想清楚以後扎實地去做。也許這會讓人生活得相對清貧,但不會有意義方面的空虛感和焦慮感。當然,究竟應該如何生活,是一個非常微觀的事情,只能從無數小事著手。宏觀角度而言,我很難理解中國經濟政策、難以揣摩上層決策者的意圖以及中間執行者的想法,但至少一點是明確的:單純靠經濟增長速度來給大家希望、讓大家悶頭努力趕上前進的列車,這種狀態已經無法維持。現在大家想要的是切實的前景,而不是想像當中的未來。這是一個宏大的理論命題,暫且不表。總而言之,中國需要從物質生產轉變為以人為本的生產,這裡包括關懷、娛樂、藝術、教育、休閒等多方面,有關"意義"的問題也會越來越重要。
這些問題其實有很強的政治含義。在一切以經濟發展速度為重的年代,社會公正等成為了閒暇時分的邊角料議題。而如今,非經濟問題的重要度顯著上升,它牽涉到許多問題,比如人的精力如何分配?人的精力其實是最重要的社會資源,我們願意在哪些事情上分配精力?在物質生活自動化程度越來越高的時代,精力分配的問題將愈發重要。所以我認為,針對"內卷",沒有直接的解決方案,不可能通過某套政策去解決,關鍵還是大家要有意識去進行討論,探索式地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依靠的是公共參與式的自我改變。
德國之聲:也就是說,您不認為通過高考制度的某些改革來緩解社會的"內卷"?
項飆:很難通過某些針對高考制度的技術性調整去緩解"內卷"。假設我們現在完全放棄高考,而是搞大學自主命題、學生主動申請,只會導致"內卷"更加嚴重。屆時肯定會冒出來許多教大家怎樣寫簡歷的公司,還有些公司會組織中學生去參加志願者活動、幫你寫好相應的簡歷。因為中國民眾對於高校功能的認知普遍是:大學給予的是文化資本;大家會想"我進了北大、清華,整個人就不一樣了"。而在德國,高校則沒有這種光環,我認為這是德國比其他國家做得好的地方。進了高校只不過說明這個孩子更適合理論思考,並不意味著高人一等。另外,中國社會對於大學的等級化觀念根深蒂固,幾乎找不到任何社會力量去反對這種等級化,政府自己也反復說打造世界一流大學,造成所謂的211、985高校努力保護自己的地位,畢業出來的學生也努力維護這種光環,強化等級區分。吊詭的是,"二本"大學、非精英的大學生,也對北大、清華有著崇拜的心理,沒有自主的話語體系。
這就回到了我們之前所說的中國式"內卷"的全民參與性。大家都認同同質化的一種觀念,很願意把所有事情都進行高下優劣的排列,當然這和權力制度不無關係。各個高校存在的意義不在於自己分別在幹什麼,而是"我比你更牛","我比你更有光環"。從"精力分配"角度來說,"進入光環"這件事最能調動中國人的心態。至於"進入光環"本身對於自己、別人、社會有什麼意義,則很少有人過問。如果這些東西不改變,那無論在什麼考試制度下,大家最關心的始終會是"進入光環"應該用什麼手段。那麼多人處於單一的評價體系下,競爭必然非常激烈,令人焦慮。
德國之聲:在中國的社交網站上,我們注意到不少網民認為,中國社會"內卷"的根源在於人均經濟資源太少,所以要改變老牌發達國家制訂的國際經濟分工的游戲規則,從而把"蛋糕做大",在世界層面上解決中國社會的"內卷"。這種說法有沒有道理?這又是否會造成中國式"內卷"溢出到國外的危險?
項飆:所謂"外溢"風險,一種是中國人出國後把"內卷"文化帶到外面,迫使外國人也只能以"內卷"來競爭。還有一種是隨著中國經濟影響力擴大,迫使非洲人或者歐洲人也開始"內卷"來保持競爭力。中國製造業的發展讓全球產業的競爭更加激烈,從這個角度而言,"內卷"理論上似乎真的有外溢的風險。但是事實並非如此。經濟領域實際發生的是:中國產業崛起後,各國產業進入了"細分化"以及"多樣化"進程,而不是"內卷式"競爭。雖然我們一直說,市場經濟就是要競爭,但其實競爭是非理性的行為。大家實際上想的是:"我幹嘛要正面和你競爭呢?我可以想辦法去做一些別的。"所以事實上這是在避免競爭。比如中國生產鞋子,那其他國家很快就進行調整,去生產別的商品。
至於"潤"到國外的年輕中國人,本身就是不想"內卷"才"潤"的。我們可以看到在德國的華人普遍高度欣賞這裡的生活工作平衡。
從理論角度而言,"內卷是因為狼多肉少"是一種普遍的錯誤認知。從歷史角度而言,人均資源和內卷程度的相關性並不明顯。中國的"內卷"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不正是在人均經濟資源大量增長後才開始的麼?2000年之後才逐漸開始出現"內卷"的。所以首先這是一個"不公平"所導致的問題。其次,那些只分配到少數資源的大多數人,沒有去思考如何改變這個體系,而是想著如何去成為獲取多數資源的少數人。
由此引申:指望通過拿國外的"肉"來解決國內的"狼多肉少"之矛盾,這是百分百的謬誤。回顧歷史:資本主義在發展到一定程度後,投資回報率會下降,於是把對外擴張市場作為應對危機的手段。但人類史上,這種形式的資本主義擴張幾乎都導致了災難性後果,不如是對輸出國還是輸入國而言。而且當今國際社會也不再是殖民主義,不允許無限制地輸出產能。
至於"把世界範圍內的肉拿到中國國內來分",我們實際看到的是:這反而強化了國內的"內卷"。能夠在國際市場上獲益的人是極少數,而且他們不太會把拿回來的"肉"分給全國人民,只會對中國社會更加不負責任:在中國有利,他們就圖;在中國無利可圖,他們就跑。這其實是全球性問題,在德國也是一樣的情況:德國的跨國金融機構、跨國投機者在德國社會的口碑很差。這些人是全世界的機會主義者,沒有什麼"公共性"觀念,不太關心自己生活的地方,只是在全世界範圍內追求利益最大化,而且不願意和其他人分享利益。
本採訪略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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