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網路自由
2014年2月9日
(德國之聲中文網)1992年之後,有見於傳統計劃經濟體制的蘇聯和東歐共產主義國家的迅速崩潰,體制確立了面向西方開放的市場經濟取向,將建立在此之上的經濟發展作為維持統治的根本基礎,一時間,"與國際接軌"成為那個時代的主流話語。此外,1990年代初,在西方,訊息高速公路的前景也開始浮現,各種輿論更是甚囂塵上,對於急欲通過經濟發展克服64帶來的經濟停滯和政治對立的體制而言,這是一個難以拒絕的誘惑。正是在這種背景之下,1994年4月20日,中國教育科研網(NCFC)與美國NCFnet直接聯網,這是中國被國際承認為開始有網際網路的時間,仔細算來,2014年正是中國介入網路20周年。 不過,對於普通民眾而言,1995年5月17日"世界電信日"向社會公眾開放上網業務,可能才是"上網"的開始。
从一开始,體制對於網路既有期待,同時也持有警惕的態度,擔心把資本主義不良觀念帶入中國,此外,對於極權體制而言,任何不受控制的空間都是無法容忍的。1999年,筆者從當時訊息產業部負責法規起草的某处長口中得知,公安部门曾要求所有接入網路的電腦,都應有唯一對應的IP地址,只是由於存在難以克服的技術難度(沒有充足的IP地址)才沒有推行。這也從一個侧面反映出體制對於網路的警惕和防范。只是由於網路在中國的早期發展並不迅速,截止到1990年底,中國的網路人群才不過10萬之眾,並沒有帶來立刻的影響和衝擊,體制也就沒有及時地推出諸多管制措施,在一定程度上,這是中國網路最自由也最寬松的時期,不僅給許多早期網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也奠定了中國網路空間發展過程中相對自由的底色。
三兩年的自由
早期的郵件組和BBS時代,給予了在長期極權專政時代下艱於呼吸的人們一絲自由的空氣。筆者至今還記得第一次上BBS的情景,儘管沒有幾個點擊,當敲擊鍵盤進而目睹自己的文字呈現在屏幕上時,仍然如受電擊。1999年5月8號,北約空襲了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隨即在当时已有一定規模的網路網民之間掀起了可謂是第一次的網路輿論風暴。在具有一定人氣規模的BBS如人民網的強國論壇上,已經呈現出多樣化的輿論生態,愛國左派和自由右派,是那時候主要的論戰兩造。
此後幾年,BBS得到了長足的進展,一個個具有吸引力的論壇暫露頭角,僅僅以筆者為例,就轉戰過自由撰稿人論壇、青年話題、強國論壇深水區、中青麻辣燙、世紀沙龍、思想評論、經濟人俱樂部、關天茶社、江湖論劍... ...等等,此外不常出沒而具有一定名氣的其他論壇尚有許多,如西祠胡同的銳思評論、天涯雜談,而在這些所謂時政思想論壇之外,各種文學、生活、情感、地區論壇,也是蔚然成風。
這一時期的論壇也有管制和禁區,但相對寬松,就算一些敏感內容不能通過主貼發出,也常常可以隱藏在跟帖裡面。然而,隨著網路空間的擴大,管制的力度也相應增大,以關天茶社為例,就在這種壓力之下經歷了多次版主的更迭,以及加強了審貼力度,其火爆程度迅速降溫,活躍作者或遠遁,或隱匿,或減少發言。不過,由於網路空間固有的開放特性,一個平台的淪陷,並不大可能會導致某個網友就此退出網路,而更可能如戲說的那樣,猶如一群蝗蟲,四處尋找著可以棲身的綠洲。
基於網路開放天性的網路空間,就這樣在管制尚未覆蓋的時候,獲得了"三兩年的自由",BBS如此,後起的部落格空間同樣如此,盛極一時的牛博網,就是這種"三兩年的自由"在部落格時代的代表,儘管幾經開關,借著北京奧運前相對寬松的環境,牛博網從2006年中一直存活到了2009年初,成為那一時期最為活躍也最有影響的部落格網站,當然,最終也沒有能夠逃過被屏蔽的命運。
最新的例子則是這幾年的微博空間,儘管飯否等小社交網站已先期關閉,新浪等門戶網站推出之後,一度呈現出相對自由的面貌。受微博爆炸性增長和相對自由面貌的鼓舞,甚至有人提出了"微博改變中國"(李開復語)這樣過分樂觀的主張。但是,隨著微博平台上的各類話語日益活躍,並逐漸成為各類維權抗爭行動的策源地和傳播中心,管制也就如影隨形,2013年8月,打擊網路謠言的運動中,薛蠻子等微博大V被抓,從2009年到2013年,微博也在經歷"三兩年的自由"後,步BBS和部落格空間的後塵,進入到衰落期。
利用與限制的夾縫
很多人的疑問在於,既然總是要在"三兩年的自由"後加以管制,那為什麼不從一開始就限制新的網路應用的出現呢?在筆者的理解,這有兩個理由,首先,正如前文所說,對外開放下的市場取向,是維持體制存在和發展的根本基礎,這當然离不開網路的存在和發展,網路對於中國經濟發展的促進作用,無論如何高估都不算過分。而想要中國網路的發展促進經濟發展,各種新的網路應用也應該在中国存在和發展,這也正是中國網路空間先發展後管制一再重複的邏輯所在。在這個逻辑之下,打個比方,中國的網路空間就像一個不斷擴大,但又不斷加密網眼的籠子。整體是在拓展的,但始終會被加上越來越嚴密的管制,從空間而言似乎不斷在擴大,居於其中似乎還感覺到了自由度的擴大,但從日益密集的網眼而言,所謂的自由其實還是根本不存在的。
此外,中國的改革始終伴隨著地方分權和部門利益化,地方和部門通過其掌握的訊息和手段優勢,對於中央權威"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而獲得了越來越多的主動,包括越演越烈的腐敗行為。在这種情況下,容許一定的網路輿論空間,其實有利於中央權力管束地方和部門利益的擴張,以及在一定程度上制約地方治理失當和腐敗行為。在網路輿論不威脅到意識形態底線和衝擊維穩體制的情形下,各種自發的爆料和批評,就可以為中央權力所用,成為事實上的網路上访。在一定程度上,中國的網路輿論空間,其實是體制利用和限制這雙重目標約束下的產物,這十幾年來空間的擴大和日益嚴密的控制,也是這雙重目標的體現。
體制的根本擔心
在利用和限制之外,體制對於網路空間的存在還有更為深切的擔憂。對外開放和市場取向,帶來了兩個不可避免的社會後果:首先,是民眾脫離了單位制和公社制的束縛,自由流動,自我發展,與前30年相比,體制也因此失去了對大多數社會成員的直接控制。其次,人員和訊息的流動,加上市場取向下新興社會階層的湧現,權利訴求、自由化的政治觀念也開始湧現和傳播,隨著經濟的發展,上述兩個社會後果也越來越顯著,體制開始擔心,一旦觀念和人群在特定情勢下結合,出現類似1989年的場景。
從2004年一些國家爆發顏色革命以來,體制對於這樣的社會後果可能帶來的突發聚集也越來越警惕,對此,體制採取了若干復合的措施:首先,強化了維穩體制,直到如今剛性強硬的網格化維穩,以應對流動而不受直接控制的人群。其次,則是針對觀念的源頭和傳播,壓制被稱之為為"普世價值"的自由化觀念,高校"七不講"、新聞工作人員從業必須通過政治考試等等措施,皆屬於此類。最後也最重要的在於,無論高校還是媒體,都還屬於事業單位,有著各種嚴密的控制手段,掐掉自由化觀念的源头和傳播並不特别费事,網路空間則不然,在網路這個開放、流動空間中,自由化觀念的傳播有著先天的優勢,微博興盛時期的情況就足以證明,不誇張地說,對於擁有各種资源和手段的專政體制而言,網路空間可能是其唯一不能徹底控制的領域了,也因此,如何防止其成為人群和觀念的聚合平台,進而成為威脅專政體制的阿基裡斯之踵,也就成為體制念茲在茲的核心課題。
2011年初,北非爆發的茉莉花革命又被稱為推特革命,受此刺激,體制迅疾展開了以推特中文圈為重點的打壓行動,推特中文圈在重創之下,也逐漸失去了作為行動策源地和傳播中心的地位,起而代之的是當時尚如日中天的微博,獨立參選、東師古探村等行動的平台都建立在微博之上,在新的社交網路平台上,觀念和人群的聚合已經不再是遙遠的威脅,而更像是越來越現實的前景,也因此而埋下了2013年治網行動的伏筆,事實上,在打擊網路謠言的名義的背後,是體制對於網路空間顛覆作用的高度重視,以及一定要消滅這個最有可能隱患的決心。
未來
20年來,在對外开放的市場取向選擇之下,網路在中國出現了長足的發展,体制也找到了既利用又限制網路的常規方法,但是,隨著市場取向的社會後果的出現,新興社會階層的權利訴求和以普世價值為名的自由化觀念也日益強勁,並在網路上獲得了越來越多的表達和傳播,體制開始擔心類似顏色革命或茉莉花革命的場景在中國上演,對於網路作為觀念傳播平台和行動策源地的作用也就越來越擔心,尤其擔心網路成為未來大規模突發聚集的紐帶,也因此,展開了打擊網路謠言這樣的治理行動。
展望未來,體制對於網路的利用和限制還將繼續,而隨著經濟和社會形勢的变化,體制也勢必更加警惕網路的聚合作用,而會對網路加以更加嚴密的管制,中國網路的自由時代遠未到來,而是必將迎來一個更加黑暗的時期。
作者簡介:莫之許(1969年-),曾任《戰略與管理》雜誌編輯、《華夏時報》評論部主任,後為獨立圖書策劃人,牛博等網站的blogger,網易等媒體專欄撰稿人;長期關注當代中國社會思潮和社會運動。2013年獲德國之聲Bobs新媒體大賽最佳微部落格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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