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觀察:香港在抗爭,柏林牆看見了嗎?
2019年9月10日(德國之聲中文網)"如果現在是新冷戰時期的話,那麼香港就是新的柏林。"香港反抗運動的領袖之一黃之鋒在周一晚上在柏林的演講中說,以此警示開始了他對德國和美國的這一程訪問。根據訪問計劃,他還將在柏林牆遺址發表演講--歷史與現實的交匯,這將成為柏林牆倒塌三十周年紀念中最重要的活動之一。
對於很多德國人來說,柏林牆和冷戰已經是過時的歷史名詞。儘管"反思歷史"仍然活躍在當下的話語中,然而人們真正有興趣的紀念,不過是作為勝利者的慶典而已。讓那些痛苦而危險的歷史,成為影視作品中的娛樂材料和抒情片段吧。
然而,我不得不說,黃之鋒的判斷是正確的,他的警示正當其時。如果有什麼要補充的話,我則要說,這場所謂的新冷戰,事實上是舊冷戰的延續。在中國政府的眼中,從"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到"西方敵對勢力煽動顛覆",冷戰從來沒有結束。
"你們經歷了這段歷史,而我們正在親歷。"
柏林牆的倒塌無疑值得歡慶,它像征著龐大的蘇俄帝國的末日,也像征著德國新歷史的開始。但是,將它定義為冷戰結束的象徵,很大程度上是苦冷戰久已的西方人單方面的渴望,甚至是自我麻痺的幻想。冷戰陣營的另一方,人口佔世界四分之一的中國,以"六四"犧牲者的鮮血拉開那場歷史巨變序幕的中國,竟然被忽略不計。中國政府在稍微偽裝一下之後,就繼續以更加強悍的冷戰姿態在"後冷戰"時代如魚得水,韜光養晦,直至所向披靡。
作為一個生活在德國的中國政府批評者,我若干次訪問柏林牆遺地址。斷壁殘垣,真的只是吳宮芳草埋幽徑嗎?歲月風蝕的磚石,能否告訴世人,"柏林牆"並不只是一個城市的一段過往歷史,它正在地球的另一邊瘋狂地生長?
去年4月,我和一些來自中國的學者和媒體人再一次訪問東德秘密警察檔案館"史塔西博物館"(Stasimuseum)。跟以往一樣,館方人員給予了熱情友好的接待,請專家為我們提供了詳細的介紹。但是,每一次我都強烈地感覺,或者說我都為此感到焦慮:在很多人眼裡,這只是一段歷史而已。我忍不住對正在講解的專家說:我希望您能瞭解,此刻您正在介紹的歷史,也是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作為一種人類行為,"史塔西"沒有過去,它正在數字時代的中國變本加厲。臨別時,我在訪客留言薄上寫道:"你們經歷了這段歷史,而我們正在親歷。"
直到今天,中國開始向全世界"亮劍",在內殘酷打壓人權律師和異議人士,公然修建"集中營"關押百萬新疆維吾爾人,宣佈承諾"一國兩制"的《中英聯合聲明》為過時的歷史文件,大肆入侵西方傳統媒體和社群網站,強令西方領導人在訪問中國或者接待中國領導人訪問時不提"人權"二字--或者像梅克爾總理剛剛在武漢華中科技大學的演講中示範的那樣,只談抽象的權利和法治觀念,卻對當下正在發生的香港抗爭隻字不提--西方政客和媒體才開始"反思",原來"歷史的終結"不過是一場幻影,自由民主必勝也只是一廂情願。
"昂納克寓言"正在上演,香港就是當年的西柏林
中國知名學者秦暉曾經提出一個"昂納克寓言":假定當年東德沒有發生民主化過程,柏林牆仍然存在,但是昂納克先生忽然間發現市場經濟的花花世界妙不可言,在東德人不能走出去的情況下,單向為西方的資本和貿易打開門口,用專政的手段為招商引資提供最佳的條件。"講得簡單點,就是工人想趕走就趕走,農民的地想圈就圈,公共資產想給誰就給誰,民間資產想怎麼集中就怎麼集中。"換言之,就是中國政府這三十年來的所作所為。秦暉教授認為,"在這種情況下,我相信我們現在看到的東德狀況會是截然相反",也就是說,不是西德戰勝東德,而是東德威脅西德。
秦暉教授是在和東德最後一任共產黨總理莫德羅(Hans Modrow)的一次對談中提出這個假設的,後來也在各種場合興致勃勃地和德國政客和學者討論,有幾次我也在場。很遺憾,我發現大多德國人對"昂納克寓言"不感興趣。在他們看來,那種情況沒有發生,也不可能發生,自由民主勢在必勝,無可抵擋。
東德的確不大可能成為今天的中國。它的領土面積只有西德的一半,人口不到西德的三分之一。更重要的是,在政治上它不過是蘇聯老大哥的一個大兄弟而已,而蘇聯和它蔭翼下的共產主義東歐已經走到崩潰邊緣。擁有14億人口、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和完善的專制控制體系的中國,則正在威脅西方自由民主體制。也就是說,"昂納克寓言"沒有在歷史中實現,卻正在今天的現實中上演,香港、台灣和整個西方世界都是當年的西德,而正在艱難抗爭的香港就是當年的對峙前線西柏林。
來自東德的梅克爾在很可能是總理任期內最後一次中國之行所表現出來的軟弱和妥協,已經讓德國媒體大失所望。德國在大張旗鼓紀念柏林牆倒塌三十周年,卻對今天的"西柏林"--香港正在發生的抗爭不給與足夠支持的話,那就不是對歷史的尊重。
長平是中國資深媒體人、時事評論作家,現居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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