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觀察:我的「改革開放四十年」紀念(上)
2018年11月9日(德國之聲中文網)中國學者、北京天則經濟研究所所長盛洪教授被禁止出境參加學術會議,他在社群網站上感慨:"記得2008年我到芝加哥大學參加科斯發起的改革開放30年研討會,覺得改革已大功告成;這次我到哈佛大學參加改革開放40年的研討活動,卻被告知我參加研討會會'危害國家安全',不讓出境。恍如隔世。 "
"恍如隔世",我相信這也是很多研究中國政治的學者的感慨。十年前,認為中國改革開放大功告成,或者成功在即,或者即便長路漫漫,但前景可期者,不獨盛洪教授一人,而是世界學術和輿論的主流觀點。近年來,從知名學者、智庫到媒體都開始醒悟:在很多方面,中國道路與國際期待南轅北轍。於是,改革開放四十周年的紀念主題在西方變成了:對中國的期待到底錯在哪裡?
盛洪教授的感慨也引出我的個人回憶。作為一個經歷和觀察這幾十年"改革開放"歷史的媒體人和時事寫作者,每到"整十"紀念日,都會或主動或被動地寫一些文章。
一方面肯定改革開放是國際國內進步輿論,一方面謳歌贊頌也是媒體的政治任務,所以中國媒體上發表的大多此類文章都豪情滿懷地撫今追昔,展望未來。
回顧自己留下的觀察和思考,不得不說,我並沒有"恍如隔世"的感慨。儘管我發表出來的文字也被塗抹上一些贊頌的色彩,但是,基於"若批評不自由,則讚美無意義"的長期信念,我不僅從未像眾多學者和媒體人那樣對新政權抱持過幻想,而且從更早之前就堅持不懈地表達疑慮。
"改革開放"是一個宏大敘事,集體暢想。從一開始,我就呼籲個人立場,鼓吹堅持個人價值,記錄個體歷史,警惕時代洪流的挾裹。因此,我要再次以個人的經歷回顧一下幾個"紀念日"的思考,作為對"改革開放四十年"的一個小小的紀念。
"二十年前的十二月十八日"
1998年,是中國"改革開放"二十周年,彼時我在久負盛名的《南方周末》工作。我們決定在12月28日出版紀念專題,因為1978年的這一天,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在北京京西賓館開幕,被認為是歷史轉折的標誌性事件。不過,編輯部謹慎地避開了"改革開放"這個得到國際認證的官方話語,把專題取名為"紀念思想解放二十周年"--思想解放是歷史事實,改革開放則真偽並存。
我接到的任務,是寫一篇在頭版發表的紀念文章。當時的《南方周末》,被認為是改革開放的橋頭堡,自由民主的吹鼓手,影響力一呼百應。同事和讀者對我的期待,應該是以編輯部名義寫出一篇縱橫捭闔、大氣磅礴的社論,俯仰天地,臧否古今。讀完大量資料,做了眾多採訪之後,我交出了一篇看上去有些奇怪的文字,也就是發表於當期頭版社論位置的《二十年前的十二月十八日》。
在這篇文章中,我盡可能平淡地記錄了1978年12月28日這一天全國各地的個體日常生活:" 晚上,中國青年報思想評論部編輯馬立誠和幾個朋友聚在一人家裡吃飯,其中一個朋友的妻子因天安門事件(也稱四五運動)被捕。……他還記得當晚餐桌上必少不了熬白菜,而啤酒根本買不到,但沒有人在意,聚會直到夜裡1點才散","京西賓館開會時,50歲的楊奔有所風聞,但仍然兢兢業業地操著他的頂上功夫(註:理髮),小孩0•25元,光頭0•30元,其餘0•35元",一位廠校教師在日記中記下了當天的伙食:"早餐,水泡飯、鹹菜;中午,白菜、豆腐;晚上,雞蛋炒酸黃瓜。"我試圖通過日常生活描述出當時的民眾對於變革的渴望,以及黑幕政治下個體命運的無助。
這篇奇怪的文章在讀者和同行中得到較大的反響,很多人讀懂了它的主題:"人們從來沒有這樣真切地關心過個人的命運"。
"在狂歡夜中做個自由的舞者"
一晃又是十年。2008年,不僅盛洪教授參加的芝加哥大學改革開放三十年研討會認為改革成功,當時的國際主流輿論也都認為中國加入國際民主自由俱樂部又上台階,標誌就是北京主辦奧運會,承諾遵守包括進一步開放新聞採訪權等在內的更多國際規則,儼然"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北京奧運會主題口號),勢必"我家大門常打開,開放懷抱等你"(北京奧運會主題歌《北京歡迎您》)。
那一年,我被邀請同時為幾家有影響力的報紙,如《南方周末》、《南方都市報》以及為自己擔任常務副總編的《南都周刊》撰寫新年獻辭或"改革開放紀念特刊"社論,並另外為《青年記者》、《新聞晨報》及港台媒體撰寫了若干紀念文章,做了幾場紀念演講。所有的主題,都如我為《南方周末》撰寫的當年新年獻辭的原標題:"在狂歡夜中做個自由的舞者"或"大時代中不能沒有你自己",謹惕被危險的民族主義話語席捲。
我這樣開頭:
"帷幕徐啟,燈火璀璨,在二○○八年的世界舞台上,中國已然站在中央。
"閘門洞開,浪濤洶湧,在歷史洪流的席捲之下,你在哪裡?"
這樣結尾:
"無論你是何種角色,都不要被歷史的大潮淹沒,或者沖刷去你的獨立存在。
"至少你要在大時代中做個堅強的小人物,在狂歡夜中做個自由的舞者。"
2008年12月18日,我為《南方都市報》撰寫了社論,原題為"紀念不惟讚美,得失均須反思",呼籲"把讚美留給過去,用反思引導未來",期待讀者在大時代話語中關注個人歷史,"我們每一個人,……都有一個自己的三十年","每一束光芒都動人心魄,每一個三十年都值得紀念"。
當年的《南都周刊》的三十年紀念特刊,我則策劃了一組報導,直接叫了"三十年個人進化論",我在主編寄語中寫道:
"有人在歷史中看見別人,有人在歷史中發現自己。"
我在網易做的一個演講題目是:個人的改革開放史。
與"改革開放"體制合作的終結
儘管大多數共事的同行都理解和贊同我的觀點,但是我的文章在發表的時候,都經歷了若干修改和審查,以躲避來自宣傳部門的責難和懲罰。比如,2008年《南方周末》的新年獻辭的標題,變成了"願自由開放的旗幟高高飄揚"。內容裡儘管也有:
"變局之中,泥沙俱下。有些目標甚至越來越遠了,有些方向越來越模糊。
如果要問究根由,乃個體之還不夠解放,思想之還不夠自由。"
但也被編輯加進了這樣的話:
"耳邊隱約傳來那個老人的聲音:'你們要沖出一條血路來!'"
這是一個游戲:要麼在巧妙的包裝中說一點點,要麼什麼都不能說。我們的想法是:基於媒體的巨大影響力,以及個人的一點點聲譽,面對專制社會中已經習慣於尋章摘句挖掘深意的讀者,期圖在允許發表的範圍內盡可能表達自己的關注和焦慮。
這種委曲求全、微言大義式的寫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底線。和很多同行不同的是,我從來都為此感到恥辱。在作為時事評論人個人聲譽在國內達到頂點、被很多人稱讚勇敢正直的時候,我發表了一篇懺悔文字《我的怯懦和無能》,其中說道:
"我受得最多的訓練就是風險把關。對言論的自律已經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這使我對自己感到厭惡。
我甚至想到為這篇文章把關,擔心它讓一些同行感到不適。因為我知道,很多同行視把關為一種能力,可以四處炫耀,可以作為升職的資本。我也擁有了這種能力,而且每天都在運用它,但是我真的感到不安,還感到恥辱,就像劊子手發現自己刀法還不錯一樣。
我知道我有兩大理由為自己辯解,但是我沒法說服自己那不是自欺欺人。"
而且我越來越明白,或者說從一開始就懷疑,過度包裝的妥協話語是無效的,只能自欺欺人。那一年,我在各種有影響力的媒體發表社論和評論,呼籲警惕民族主義話語,小心所謂"崛起的中國"這頭怪獸。但是,在西方金融危機背景下的奧運聖火,仍然讓中國民族主義情緒熊熊燃燒。
這意味著我個人與"改革開放"體制合作的終結。2008年4月,我在FT中文網發表了評論《西藏:真相與民族主義情緒》。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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