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運惶惑
2013年2月5日30億人次行動在路上,就是說,在這春運的月餘前後,相當於將近半個世界的人數,在那個古老龐大的民族的土地上,均有一次遙遠或近鄰的遷徙之移動。而單是鐵路部門的精準統計,全國在這些天日行對開的春運火車,就達2000對之多;售出火車票的張數要超過2.1億,如同三分之一歐洲的人們,都擠上了中國春運的火車。
大約除卻印度,沒有一個國家可以理解這樣的人類遷徙的景繁。飛機是忙了起來,如雨天之前蜻蜓在空中的漫舞。長途客車可以如螞蟻聯隊的搬家運動,直接從中國最南的廣州,在路上疲行半月,搖搖晃晃,到達北方的任何一個城市。如果上帝沒有老昏年邁,仍然目清明光,當他看到人類的某個民族,為了親情在某一日的團聚,就開始如此明確的從某一方向,千里迢迢,火車、汽車、飛機、船隻地投奔鄉園,不知他是會為這個民族的情聚力感到欣慰,還是會感到一絲昧味的悲傷。
報紙、電視、廣播、網站,所有所有的中國媒體,在這一時節,報導的都是紅遍全國、喜遍世界的中國人為年節春運的努力、慶賀和笑臉,至於那喜慶後邊的災難,就不去談它說它了,一如天大的喜事,萬萬不可拿來一樁悲傷來掃了民族的興致。遍找遍查,沒有看到過春運所導致災難的總結性報告,更不會有因為春運死傷的人數統計來敗了人們喜慶的胃口。但去年國慶長假,因為政府為了安慰人們,也為了用假期拉動消費之需求,幾天間讓高速公路暫停收費,結果是幾乎所有的國家高速要道,都全部癱瘓阻滯,七日裡出現的可統計的重大交通事故68422起,死亡人數達794人,平均每天死亡一百餘人。
真可謂驚世之駭俗!
那還僅僅是中國極少人富將起來的車族,而非人人都在其中游移的芸芸廣眾。我曾經在幾年前有次過年回家,開車走了600公里,遇到七起交通事故,血亡的慘狀,委實不容復述。可好在,無論何如,今天中國的交通是發達了,而那發達中的敗腐就不去談它了。今天,不單是飛機可以飛往更多的城市(永遠的晚點又能算了什麼呢),曳引車也可以走向幾乎所有村落;不單是高鐵的速度可以世界第一(那驚世的撞車也就不提了),摩托車和自行車也可以成為無數人百千公里回家過年的工具了。有人專機、專列在春運期間回家省親,也有百萬、千萬的農民工,因買不起或買不到車票,仍然團窩在遙遠寒冷的車間,用那生鏽的鐵鍋煮著冰凍的餃子。
世界就是這樣。春運就是這樣。強富的國家,永遠在用它高大的身影,遮蔽著窮弱民族的影身;權貴或者商賈,也永遠在春運中記不起那些徒步拔雪回家過年的人們。飛機在春運中運的不僅是回家過年的旅人,還有這個國家、民族的一個新的成形的階層。坐著高鐵的人,眼裡不僅有一路山水的風光,還可以感受到因為在普通火車上連撒尿、喝水都無去處的低等旅客給自己帶來的優越的福樂。
倘若在年後的電視節目中,又有幾個農民工因買不到車票,徒步千里在大年三十的深夜,提著他走破鞋底的皮鞋和血泡淋淋的雙腳,終於回到老家妻兒與母親的身邊,可以和家人團聚出一個歡樂的新年時,我們在為我們民族傳統的情聚力感到驕傲時,又有誰會想起那些買不到車票的人的無奈和一雙血腳行走在酷冬寒路上的辛酸呢。
作者: 閻連科
責編:李魚
作者簡介:閻連科畢業於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現為專業作家,其作品在中國曾獲得過20多次獎項。閻連科今年還獲得兩年一度的英國布克國際文學獎(Man Booker International Prize 2013)的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