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西域,你的東土》前言
2011年4月25日……新疆……寫下這兩個字讓我頗費躊躇,它是中國現實領土六分之一面積的稱號,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兩千多萬人民時刻掛在嘴上的名稱。但是當我在頭腦裡面對這本書的可能讀者時,會浮現我在波士頓經歷的場面。那是一個關於「族群」問題的研討會,到會的有藏人、蒙古人、台灣人,還有大陸漢人。大家都知道,如果沒有維吾爾人代表,該到場的肯定不能算完整。當會議已經開始,才有一位維吾爾人從德國姍姍來遲。他的第一句話是向與會者宣佈,如果有人使用「新疆」二字,他便拒絕參加會議。
新疆……一旦進入某種場合,就從一個地名變成包含很多難題和對抗的歷史。什麼是「新疆」?最直接的解釋是「新的疆土」。但是對維吾爾人,那片土地怎麼會是他們「新的疆土」,明明是他們的家園,是祖先世世代代生活的土地呀!只有對佔領者才是「新的疆土」。維吾爾人不願意聽到這個地名,那是帝國擴張的宣示,是殖民者的炫耀,同時是當地民族屈辱與不幸的見證。
新疆即使對中國也是個尷尬地名。既然各種場合都宣稱那裡自古屬於中國,為什麼又會叫做「新的疆土」?御用學者絞盡腦汁,把「新疆」解釋成左宗棠所說「故土新歸」,卻實在牽強,那明明應該叫「故疆」才對,怎麼可能叫「新疆」呢?何況早在左宗棠前一百年,那片土地就已經被清王朝叫做「新疆」了。
不過,只要談那片廣闊土地上的事,總得用一個名稱。最終我還是用了「新疆」,除了是一種現實的不得已(即使是東土人士談具體話題也難避免用「新疆」),其實也能讓雙方都從中各取所需維吾爾人能以此證明他們的土地是被中國所佔,中國也能以此宣示疆土的歸屬。
用這麼多篇幅,我的目的不是僅為說明選擇地名的困難,而是想說明新疆問題的複雜。僅地名就已存在如此糾葛與對立,揭示新疆問題全貌的困難可想而知。
這本書寫作的起點,應該是一九九九年。那時我剛出版《天葬西藏的命運》。再寫一本新疆問題的《天葬》是我最初的想法。如果沒有在新疆入獄,那寫作應該會按部就班地進行,書也會在幾年前就已問世。不過那樣寫出的書一定和這本不一樣。它會像《天葬》有個面面俱到的框架,居高臨下地概述,力圖包容新疆問題的全貌。但是當我被關進新疆的監獄,被勒令從此不可再觸碰任何官方資料,使我不得不放棄框架式的寫作。新疆問題的真實訊息幾乎都被封閉在
官方數據內。沒有官方資料,框架是建不起來的。
不過這卻可以算作一種成全。入獄使我更深地進入了新疆的情景。當我準備繼續寫這本書時,已經變得躊躇漸多,不再覺得有資格搭建框架和居高臨下地概述,更不敢輕易給出結論。入獄是這變化的轉折點。當監獄之門在我身後鋃鐺上鎖,進入新疆的另一道門卻悄然打開。那道門內的新疆不再是文件、書本和訊息中的符號,而是真實的血肉、情感乃至體溫。我與新疆的土地和在那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們從此有了脈絡相通、呼吸與共的感覺。
於是,我不再為缺少官方訊息而遺憾,也不再認為那是缺陷。訊息不是真理,甚至不一定是真相。沒人能比統治者得到更多訊息,卻不能說統治者瞭解了事物真相。歷史讓我們看到,即使是在殖民地過了一輩子的殖民者,又何嘗懂得那裡的人民?我寫新疆,重要的不在羅列訊息。哪怕是掌握最核心的官方秘密,價值也不如去展現這塊土地上的人民,去瞭解他們的生活、情感和願望。
這無疑非常困難。不錯,在新疆境內,每天都可以見到維吾爾人、哈薩克人、烏孜別克人……作為一個漢人,你可以跟他們打交道、做買賣、討價還價,也許還可以開個玩笑。但所有這些都不意味你能進入他們內心。在漢人面前,他們把內心嚴密地包藏起來。從一九八○年,我前後九次到新疆,走遍了新疆每條主要公路,到過所有地區,五次翻阿爾金山, 三次穿塔克拉瑪乾沙漠。那雖然花費很多時間,耗費不少資財,但卻比看見一個維吾爾人的內心要容易。可以說,直到我入獄前,走遍了新疆的我,沒有一個維吾爾朋友。即使在維吾爾人最集中的地方,我也只能出入漢人圈子。不是我沒有接觸他們的願望,是他們不接納。每天在眼前掠過的維吾爾人,僅僅是街道或巴扎(維吾爾語:集市)上的影像。
至今,我未見任何漢人研究者真實展現過維吾爾人的內心。中國官方近年對新疆研究投入很大。眾多官方研究者有權看文件,瞭解機密,見的人廣,到的地方多,卻唯一做不到打開維吾爾人的心扉。對此,海外維吾爾人的發言並非可以全部彌補。他們可以講新疆境內沒人敢講的話,但是並不完整。角色的對立使他們的話語與中國官方涇渭分明、黑白相反,展現的往往是政治姿態和組織立場。而我們更需要知道的,是生活在新疆境內的維吾爾人內心想什麼。在我看來,能聽到一個維吾爾人的心裡話,絕對勝過讀一百本外人寫新疆的書。
如果沒有新疆入獄,我永遠不會有這樣的機會。穆合塔爾是我的同牢獄友。在今日中國,能讓維吾爾人接納漢人的地方,大概只有關押政治犯的監獄。那次入獄給我的最大收獲就是結識了穆合塔爾。這本書正是因為有了他,才有了現在的角度——不再居高臨下,而是置身其中;不再用外人眼光,而是站到了維吾爾人中間。
這本書的內容是在不同時間所寫,但都和穆合塔爾有關。第一部分是我離開監獄後的追憶,記錄了我被捕經歷,包括與穆合塔爾的相識。
第二部分是我出獄後四次重返新疆的經歷,是根據當時的旅行日記編寫。四次我都和穆合塔爾見了面。新疆對我的吸引,穆合塔爾已經是主要因素。那四次游歷幾乎覆蓋了整個新疆(只有北疆一角未到)。沒有機會自己游歷新疆的讀者,不妨利用我的眼睛,儘管走馬觀花,卻至少是瞭解新疆的基礎。
第三部分是本書的重點——我對穆合塔爾的訪談。那是按現場錄音整理出來的,除了理順口語,基本保持原貌。你會如同坐在我的位置,傾聽一位維吾爾人敞開心扉。那席話將會帶你直接進入新疆問題的核心。
第四部分是我對新疆問題的思考。寫在我給穆合塔爾的信中。雖然被放在書的最後,卻不是結論。本來計劃等待穆合塔爾回應,和我的信放在一起再出書。但是關係到維吾爾民族命運的話題,光靠寫幾封信是不夠的,需要由穆合塔爾寫出自己的書。
我為此書致謝的人可以開出長長名單,然而還是像以往在中國境外出書一樣—出於安全考慮無法公開。我只能心懷感激,默念名單中的所有名字。排在最前面的當然是穆合塔爾。原本我用××××代替他,但是顯而易見,那不能讓需要防範的人不知道他是誰,只能讓對他無害的讀者不知道他是誰。從這個角度,公開他的名字不會更有害,也許還能對他多一點保護。
不過我仍然心存忐忑,祈求這樣做不會是一個錯誤。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曾夢見,我和穆合塔爾又坐在同一間牢房。不過我們已經沒有恐懼,沒有憂傷,好像那就是該有的命運,只是安靜相對,等待把牢底坐穿的一刻。
二○○七年一月十八日 北京